第二章28 (2)
谢辽沙默默地鞠了一躬,握了握母亲的手,出去拿了些面包,然后坐在桌旁。柳德米拉倒茶时劝母亲暂时不要回家,因为还不清楚警察在那里等谁。
“也可能在等您!也许要盘问您……”
“让他们盘问好了!”母亲说,“就是逮捕我也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先把巴维尔的演说散发出去就行了。”
“字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印出来,送到城里和工人居住的镇上去散发……您认识娜塔莎吗?”
“当然认识!”
“您交给她就行了……”
谢辽沙在看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但他的眼睛不时从报纸后面偷看母亲的脸。母亲发现他那机灵的目光,心里很高兴,忍不住笑了笑。柳德米拉又提起尼古拉被捕的事,但并没有表示可惜。母亲觉得她这种语调是无可指责的。时间过得比往常快,吃完早茶就接近中午了。
“哎呀!”柳德米拉惊叫道。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匆匆的敲门声。小男孩站起来,眯起眼睛,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女主人。
“去开门,谢辽沙。这会是谁呢?”
她没有惊慌,从容不迫地把手插进连衣裙口袋里,对母亲说:
“如果是宪兵,您就站在这个墙角里。而你,谢辽沙……”
“我明白了!”小男孩低声回答一声,就出去了。
母亲笑了笑。这些预防措施并没有引起她的不安。她没有预感到要出事。
小个子医生走进来,匆匆忙忙地说:
“首先要告诉你们,尼古拉被捕了。哎呀,尼洛夫娜,您怎么在这儿?抓人的时候您不在呀?”
“是他让我来的。”
“嗯,我不认为这么做对您有好处。第二件事,昨天夜里一些年轻人把巴维尔在法庭上的演说油印了五百份。我看过了,印得还可以,字迹清晰。他们计划今天晚上在城里散发。我没同意,城里最好用铅印的,油印的传单应送到别处去。”
“我把油印传单给娜塔莎送去!”母亲急忙说,“交给我吧!”
她急于把巴维尔的演说散发出去,尽快让儿子的讲话传到各地。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医生的脸,想恳求他同意。
“鬼知道您现在做这种事是否合适!”医生犹豫地说,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是11点43分。您坐两点零五分的火车,路上还要走五个小时十五分钟。您晚上到达那里,还不算太晚,但问题不在这里……”
“是不在这里!”柳德米拉皱着眉反复说道。
“问题在哪里?”母亲走过来问道,“不就是要把事情办好嘛……”
柳德米拉看她一眼,揉了揉前额说:
“您做这事很危险……”
“为什么?”母亲着急地追问说。
“我来告诉您!”医生急匆匆地说,“您在尼古拉被捕前一小时离开家,然后以女教师伯母的身份去了工厂,那里有人认识您,您到工厂之后就出现了违禁的传单。这一切都会引起对您的猜测。”
“那里的人不会发现我的!”母亲着急地说,“可是回来以后要是被捕了,问我到哪里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又说:
“我知道该怎么说!我离开那里直接回工人居住的镇子里去,我在镇里有个熟人,就是西佐夫。我就说,离开法庭就直接来找他了。我就说心情不好,因为他外甥也判了刑。他可以作证,这样行吗?”
母亲感到他俩会满足她的愿望,就坚持一定要去,她再三央求。他俩终于屈服了。
“好吧,您就去吧!”医生勉强答应了。
柳德米拉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她脸色灰暗,面容憔悴,明显地强打精神支撑着,似乎不这样她的头就会突然垂下来。母亲发现了她的倦容。
“你们总是这样爱惜我!”母亲笑着说,“就是不爱惜自己……”
“您这话不对!”医生说,“我们爱惜自己,应该爱惜!浪费精力是要挨我们骂的,真的!我们说好了,传单在车站上交给您……”
他交待了领取传单的方法,然后望了望她的脸,说:
“好,祝您成功!”
医生告辞时仍旧不放心。他关上房门走了,柳德米拉默默地笑着,来到母亲面前:
“我理解您的心情……”
“我也有个儿子,已经十三岁了,跟他父亲住在一块。我丈夫是助理检察官,孩子跟着他。我常想,儿子长大了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接着又沉思地低声说下去:
“他父亲有意与我所亲近的世界上最好的人为敌,儿子长大了也会是我的敌人。可他又不能跟我一起过,为了工作我已经改名换姓。我八年没见儿子了。八年啊,时间够长啊!”
她在窗前停下来,望着苍白冷漠的天空,接着说:
“要是儿子在我身边,我会坚强些,心里就不会留下创伤了。哪怕是他死了,我心里会好受些……”
“我亲爱的!”母亲低声说,一种深深的同情烧灼着她的心。
“您真幸运!”柳德米拉笑着说,“母亲和儿子肩并肩,这很难得,也真了不起啊!”
母亲情不自禁地高声说:
“这的确很好!”她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您和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以及所有追求真理的人,你们都是肩并肩的!突然间人们都成了亲人,我理解大家。虽然有些话我不明白,但其他的一切我都明白!”
“您说得对!”柳德米拉说,“说得对……”
母亲把手放在她胸前,轻轻推着她,耳语般地说着,仿佛要亲耳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普天下的孩子们都向前走!我是这么想的,普天下的孩子们,从不同的地方奔向一个目的地!他们都是好人,不搞歪门邪道,对待邪恶毫不留情。他们坚定起来反对一切恶势力,把虚假和欺诈狠狠地踩在脚下。他们年轻力壮,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他们只有一个心眼,就是要争取正义!他们要解除人们的一切苦难,解除人们的一切不幸,去消灭一切丑恶的东西,他们会取胜!一个年轻人对我说过‘我们要点燃一个新太阳’!他们会做到的!”
她想起了那些早已忘却的祈祷词,虽然她心里已点燃了新的信仰,但她还念着这些祈祷词,像自己心灵中迸发出来的火花:
“走在真理和理智的道路上的孩子们,把爱献给一切吧,用新的天空掩盖一切吧,用心灵的不灭之火照亮一切吧。在孩子们遍及天下之爱的火焰里,新生活正在诞生。谁能熄灭这爱的火焰,谁?什么力量能高于这种爱?谁能战胜它?它生于大地,所有生灵都盼着它胜利,所有生灵!”
她激动得有些累了,稍稍躲开柳德米拉,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柳德米拉也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好像惟恐破坏什么东西似的。她步子轻盈地来回走动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看着前方,此刻她的身材显得更苗条了。她紧绷着嘴唇,瘦瘦的脸上带着严厉而又专注的表情。房间里静悄悄的,母亲心里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发觉柳德米拉情绪不好,便内疚地低声问道:
“是不是我什么话说得不对?……”
柳德米拉连忙转过身来,惊奇地望着母亲,向她伸出双臂,仿佛要阻拦似的急急地说:
“您说得对,全对!不过,我不谈这个了。但愿一切都像您说的那样。”接着,她平静地说,“您得快点动身,路远着呢!”
“是得快点走!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我送去的是儿子的演说,是我亲骨肉的演说!这也是我的灵魂啊!”
她笑了。对她的笑,柳德米拉没有反应。母亲发觉到,柳德米拉故作镇静。是为了让她的兴奋情绪冷却下来,这反倒使她变得固执起来。她一定要把自己的热情注入柳德米拉心中,好让那颗冷漠的心燃烧起来,让她和自己一样,心里充满快乐,并且发出和谐的共鸣。她紧握着柳德米拉的手说:
“我亲爱的!当你知道,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光明,并且总有一天能见到光明,随心所欲地拥有光明,这时你心里该有多高兴啊!”
她那和善的脸轻轻地颤抖着,笑眯眯的眼睛闪着亮光,一副高兴的样子。这美好的思想使她陶醉。这种思想包含着一切使她心灵激动的东西,也包含着她的全部生活体验。她把这种思想变成坚定有力、含义深远的闪光的话语。这种思想沐浴着富有创造力的春天的阳光,在这位母亲的心里深深地扎下根,并且开放着鲜艳夺目的花朵。
“这就像人世间出现新的上帝!一切为了大家,大家为了一切!我就是这样理解你们这些人的。说实在的,你们彼此间是同志,亲如一家,都是一个母亲生的孩子。这母亲就是真理!”
母亲心里又涌起兴奋的波涛,说到这里,她喘了口气,好像要拥抱似的张开双臂,又说:
“每当我心里默念‘同志们’的时候,我就仿佛听见他们在奋勇前进!”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柳德米拉的脸忽然奇怪地露出红晕,嘴唇颤动着,透明的泪水扑簌簌地从她脸上流下来。
母亲紧紧拥抱着她,暗暗地笑了。她为自己心灵的胜利感到骄傲。
分手时,柳德米拉望着她的脸,低声问:
“跟您在一起很快乐,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