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尽管埃德娜一直把晚宴称之为特别重大的事件,实际上却只是小事一桩,规模有限。她精心挑选的结果,客人寥寥无几。原计划十二个人,围坐在她那圆餐桌旁。可没想到,到时候拉蒂格诺尔夫人生了病,无法出席;也没有预料到,晚宴开始前的最后一刻,莱布伦太太送来便柬,有事不能光临,表示一千个遗憾,一万个道歉。因此,最后只剩下十人,毕竟恰巧凑成了一个令人惬意的整数。
出席晚宴的客人有梅里曼先生和夫人。梅里曼夫人个子矮小,漂亮活泼,三十多岁。她的丈夫生性快活,头脑简单,老是被别人的打趣话逗得笑个不停,因此他很受欢迎。这对夫妇是由海坎普太太陪着来的。不用说,席间还有阿尔塞?阿罗宾。赖丝女士也同意来了,事前,埃德娜给她送去一束人工制作的鲜艳紫罗兰和束发用的黑丝带。拉蒂格诺尔先生带着夫人的歉意自个儿光临,碰巧维克托?莱布伦正在城里轻松轻松,也欣然接受了邀请。还有一位梅布伦特小姐,她已不再是十来岁的孩童,已经以极大的兴趣用长柄眼镜看待世界了。据说,她很有才气,纷纷猜测她正用笔名创作。她是由一位名叫古尔弗奈尔的先生陪同来的。据称,这位先生与某日报有瓜葛,他观察敏锐,显得温文尔雅,除此之外,对他再也说不上别的什么了。加上埃德娜本人,刚好十个。八点半钟,他们纷纷入席,阿罗宾和拉蒂格诺尔先生分别坐在女主人的两侧。
海坎普太太坐在阿罗宾和维克托?莱布伦之间,然后依次是梅里曼夫人、古尔弗奈尔先生、梅布伦特小姐、梅里曼先生和赖丝女士,接下来便是拉蒂格诺尔先生。
桃花木心的圆餐桌十分豪华,上面铺着带饰边的浅黄色锦缎桌布,把餐室映衬得更加辉煌夺目。结实的大分枝铜烛台上的烛光,在锦缎桌布上透下柔和的暗影。红黄两色的玫瑰花满室都是,芳香扑鼻。正如埃德娜说过的那样,有金银器皿、水晶制品,就像女人们戴着的珠宝一样,闪闪发光。
通常就餐的硬椅子全被搬走,代之以整座房子收罗来的最为方便和精美的坐椅。赖丝女士的个子实在太矮小,只得垫上好几个坐垫,有如那些要上桌吃饭的小孩,屁股下面必须垫上一本本厚书。
“是刚买的吗,埃德娜?”梅布伦特小姐大声问道,举起她的长柄眼镜,对准埃德娜的前额中心发髻间的那串漂亮得惊人的宝石,正闪闪发光,不,该说是光芒四射。
“非常新,事实上,是崭新的,是丈夫给我的礼物。从纽约寄来,今天上午刚收到。我也不得不说,这是我的生日,今天满二十九岁。这是个好日子,我希望你们祝我健康。同时,我建议开始喝这种鸡尾酒吧,是自己调配的——你们叫‘调配’吗?”对此,她向梅布伦特小姐求助,“这是我的父亲专门为妹妹珍妮特的婚礼而调配的。”
每个客人面前都摆上了一玻璃杯鸡尾酒,就像一颗颗石榴红的宝石那样,熠熠生辉。
“那么,考虑到这一切,”阿罗宾说道,“在上校创造的女儿,这个最迷人的女士的生日之际,让我们以上校亲自调配的鸡尾酒,首先祝贺上校身体健康,这不为不当吧?”
对这番俏皮话,梅里曼先生爆发出如此开心的大笑,其感染力令晚宴一开始就叫人十分愉快,而且有增无减。
梅布伦特小姐请求允许她不喝自己的那杯鸡尾酒,只让她仔细观赏。那色彩好似奇迹!她无法以自己见过的东西来比拟,只能说,那石榴红的光泽举世无双,实为罕见。她把上校称作艺术家,并一再坚持自己的这一看法。
拉蒂格诺尔先生对晚宴上的一切都非常认真,包括对主菜、配菜、食具、装饰,甚至连人都一一赞赏。他正在嚼鲳鲹,立即停下,抬起头问阿罗宾,那个莱特纳?阿罗宾律师事务所的阿罗宾先生,是不是同他有亲戚关系。这个年轻人回答说,莱特纳同他私交甚笃,因此他同意用阿罗宾的名字来作为事务所的名称,把它写在珀迪多街的那个小招牌上,以增添光彩。
“到处都有许许多多的人和单位来问,老爱打破砂锅问到底,”阿罗宾说,“因此,现在的人们也不得不习惯于,即使缺乏美德,也只好装出一副职业美德来。”
听见阿罗宾的这席话,拉蒂格诺尔先生真有点目瞪口呆,随后只得转向赖丝女士,问她是否以为上个冬天的交响乐音乐会能够得上标准。赖丝女士用法语答复拉蒂格诺尔先生。在埃德娜看来,这种做法真有点失礼,但这正好是赖丝的个性使然。赖丝女士不仅对那个交响音乐会讲了些难听的话,而且对新奥尔良的音乐家们,不论是个人还是群体,都作了些侮辱性的评论。现在,她的兴致似乎全都倾注于摆在面前的精美食物之上。
梅里曼先生说,关于阿罗宾先生好打听人的话,使他想起了某天住在圣?查尔斯旅馆的一位来自瓦科的人——然而,梅里曼先生的故事残缺不全,不中要害。他的妻子见他很难讲完,便打断他问道,是否他还记得上个星期她买回来送日内瓦朋友的那本书的作者。接着,便同古尔弗奈尔先生大谈起“书”来,竭力想让他发表一通关于当前文学题材的议论。她的丈夫则悄悄把瓦科那人的故事讲给梅布伦特小姐听。这位小姐则装着聚精会神的样子,认为故事巧妙极了。
海坎普太太面色呆滞,但对左手边的维克托?莱布伦的激烈言词和滔滔不绝倒是颇有兴趣。自从上桌以来,她的注意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当他转身面对更活泼、更漂亮的梅里曼夫人时,海坎普太太神态自若地等待着机会,以引起他的注意。房外,偶尔传来曼陀林的琴声,非但没有打断谈话,反而成了一种和谐的伴奏。花园中的喷泉发出的轻柔和单调的飞溅声,在此也能听到,它带着浓郁的茉莉花香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来。
埃德娜的丝绸衣裙闪着金色的微光,满是皱折,铺展在两侧。她赤裸的双肩上,围着柔和的花边垂饰。她皮肤的颜色虽然没有闪光,但其光泽却充满生机,有时我们可以在强健有力的人们身上发现,当她把头靠在高背椅上舒展双臂的时候,她的仪态有如皇后:傲视四周,主宰一切,高不可攀。
但是,就在她坐在客人之中的时刻,昔日的倦怠又向她袭来,总是压得她无可奈何,有如魔鬼缠绕着她。这是一种外在的、独立于意识之外的东西。那是不请自来,好似出自鬼哭神嚎的大山洞的一股阴风。接着,她又产生一种迫不急待的期望,让她心里的人儿呈现在心灵的梦幻之中,可是立刻又被可望而不可及的意识弄得心灰意冷。
时光在悄悄地流逝,而这个圈子里的友好情谊正在增长,有如一根神秘的绳索把大家捆在一起,有说有笑,十分快活。但这种诱人的愉快,却被拉蒂格诺尔先生第一个打破。十点钟,他站起来要离开,辩解说,拉蒂格诺尔夫人独自在家等着他,身体又不好,有一种无名的恐惧,只有她丈夫在身边才能消除。
赖丝女士同拉蒂格诺尔先生一道站了起来,因为他主动提出送她上车。她吃得心满意足,不仅品尝了丰盛的美味佳肴,而且喝了各种各样的美酒,已经弄得她有些迷迷糊糊。当她退席的时候,竟然高兴地向在坐的每个人鞠躬告别。她亲吻埃德娜的肩头,并悄悄说,“晚安,我的女王;理智点儿啊。”她站起来,更确切地说她从坐垫上滑下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儿不能自已了,拉蒂格诺尔先生骑士般地托着她的手膀,把她领出门去。
海坎普太太正在编制一个红黄相间的玫瑰花环。编好之后,她轻轻地戴在维克托黑色的卷发之上。那时,他正朝后仰躺在豪华的椅子上,对着灯光举起一杯香槟酒。
好像魔杖触着他一样,玫瑰花环把他变成了东方美人的模样,他的面孔有如压碎的紫葡萄,一双朦胧的眼睛燃着脉脉含情的火焰。
“活见鬼!”阿罗宾气愤地叫道。
然而,海坎普太太还要在这尊塑像上锦上添花,另加一笔。她从自己的头发后面摘下白色的丝围巾。当晚的早些时候,那是披在她的肩头上的。现在,她把围巾折成优雅的褶皱,盖在维克托的身上,挡住他那普通的黑礼服。而他对海坎普太太的这番作弄,显得毫不在意,只是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继续眯缝着眼睛,透过香槟酒杯,凝视着灯光。
“唉呀!这样子可以用色彩画下来,而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梅布伦特小姐大声说。她望着维克托,沉醉于癫狂的梦幻之中。
“有个铭刻于心的欲望用鲜红的血液描绘在金色的大地上(这诗句引自英国诗人史文明(1837—1909)的十四行诗《浮雕宝石》。)。”古尔弗奈尔先生低声吟诵。
酒对维克托产生了效力,使他惯常的高谈阔论变成了缄默不语,似乎已经沉入了白日梦,正在琥珀色的酒泡中观赏令人愉悦的幻影。
“唱个歌,”海坎普太太请求道,“你不给我们唱支歌吗?”
“别理他。”阿罗宾说。
“他在装模作样,”梅里曼先生说,“让他把酒喝光吧。”
“我以为他已经瘫了。”梅里曼夫人大声笑道。她朝维克托的椅子倾身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酒杯,举到他的唇边。他慢慢吞吞地品着酒,她等他喝完,才把杯子放回桌上,再用自己的薄膜似的小手绢给他擦嘴唇。
“好吧,我为你唱支歌,”他说着,在椅子里转了个身,面对海坎普太太。他把双手扣到脑后,仰望着天花板,开始清嗓子,试试声,就像乐师调弦一阵。然后,他望着埃德娜,开始唱了起来:
“啊!要是你知道!”
“住嘴!”埃德娜嚷道,“别唱那个。我不要你唱。”她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酒杯掷到桌上,撞着了盛水瓶。杯里的酒泼洒到阿罗宾的大腿上,有些溅到海坎普太太的黑纱衣上。不知维克托是故意无视礼貌呢,还是自以为女主人不会着急,大笑一样,又继续唱下去:
“啊!要是你知道,你的双眸告诉我……”
“哎呀!你决不能再唱!你决不能!”埃德娜大声吼道,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维克托身后,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亲吻着捂住嘴的柔软手掌。
“不,不,我不唱了,庞蒂利厄夫人。我不知道你会这样。”他抬起脸,用爱抚的双眼瞅住她。触到他的嘴唇好似一道令人高兴的电流传到她的手上,她从他头上取下玫瑰花环,扔了出去。
“够了,维克托。你装模作样得够久了。快把海坎普太太的围巾还她。”
海坎普太太亲手从他身上摘下围巾。梅布伦特小姐和古尔弗奈何先生突然想到该告辞了。梅里曼夫妇则奇怪地认为,怎么时间就这么晚了吗?
海坎普太太同维克托分手之前,邀请他拜访自己的女儿,她相信自己的女儿肯定会迷人地会见他,并同他一道讲法语、唱法国歌曲。维克托则表示,他乐于一有机会,便首先拜访海坎普小姐。他问阿罗宾是否和他同路,阿罗宾回答不同路。
曼陀林的弹奏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宽阔美丽的街道格外宁静。埃德娜送走客人的告别声,同大街上的宁静气氛很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