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爱德伽:在您没有开始作战以前,先把这封信拆开来看一看。
——莎士比亚(《李尔王》第五幕第一场)
海沃德少校走进芒罗的屋子时发现只有他的两个女儿和他在一起。艾丽斯坐在他的膝盖上,正用纤细的手指分理着老人额头灰白的头发;每当他对这种顽皮的举止假装生气皱眉时,艾丽斯便天真地将红宝石般的嘴唇紧紧贴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以平息他假装出来的怒气。科拉坐在他们的旁边,平静老成地看着他们,觉得十分有趣;她以一种慈母般的溺爱,看着比她小得多的妹妹的任性举动,这正体现了她对妹妹的爱。在这种家人相聚,沉溺于温馨舒适的时刻,不仅是他们刚刚经历的种种曲折与危险,就连迫在他们眼前的危险,似乎也暂时忘记了。似乎他们要充分利用这一短暂的休战间歇,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最纯洁完美的父女深情;在这短暂的宁静与安全的时刻,女儿们忘记了害怕,老父亲忘掉了焦虑。见到这样动人的场面,急于想报告情况的邓肯,不忍打断他们,于是没有通报便走了进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还是艾丽斯眼尖,她从一面镜子里发现了他的身影,便害羞地急忙从她父亲的膝头跳了下来,大声说道:
“海沃德少校!”
“你是说那小伙子吗?”她父亲问道,“我已派他去和那个法国人闲聊去了。哈哈,先生,真是年轻干练,好麻利哟!去吧,去吧,你们这两个小丫头。兵营里即使没有你们的叽叽喳喳声,就已经够我烦恼的了!”
科拉发现她们再在这儿呆下去会影响父亲的正事,便立即起身离开屋子,艾丽斯笑吟吟地跟在她身后。芒罗并没有立即询问海沃德他此行的结果,而是背着双手,低着脑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踱了好一阵,最后,他抬起头来,眼中闪耀着慈父般的深情,大声说:
“这是一双好女儿,海沃德!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因此而夸耀自己。”
“你现在想要知道的并不是我对你女儿的评价吧,芒罗上校。”
“不错,小伙子,不错,”老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刚进堡垒的那天,我就打算充分听一听你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可是当时我认为,英王的敌人随时都可能不请自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老军人是不宜多谈婚嫁喜庆之事的。但是我错了,邓肯,孩子,在这一点上,我错了;现在我准备听听你的意见。”
“对你的厚爱,我当然十分高兴,可是,亲爱的先生,我刚从蒙卡尔姆那儿带来一个口信——”
“让那个法国佬和他所有的人马都见鬼去吧,先生!”这位脾气急躁的老军人大声说道,“他还没有成为威廉亨利堡的主人,将来也不会是威廉亨利堡的主人,只要韦布证明他还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话。不,先生,感谢上苍,我们现在还没有到这样窘迫的地步,以致芒罗对自己的家庭尽点小小的义务的余地都没有了。你的母亲是我挚友惟一留下的孩子,邓肯;现在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尽管所有的圣路易爵士们已结集在我们堡垒的出击口,领头的还是那位法国圣徒(法王路易九世(1214—1270)曾两度参加十字军东征,率领军队攻占突尼斯后,被教皇波尼非斯尊为圣徒路易十四为表示对先王的崇敬,特创“圣路易爵士”武功勋位此处指蒙卡尔姆及其部下所有官兵)还想要我赏光与他谈话哩!这种廉价买来的爵士,算不上什么名位!还有那只值两个便士的侯爵!‘蓟花’才是古老尊贵的爵位;Nemo me impune lacessit(蓟花为苏格兰国花,“蓟花勋位”是苏格兰的一种爵士勋位。Nemo me impune lacessit为拉丁文,意思是“辱我者必遭报应”,为苏格兰铭语。)才是真正的骑士精神。邓肯,你的祖先就获得过这种勋位,他们给苏格兰贵族增添了光荣。”
海沃德早就看出,他的上司在发泄他对法国将军的口信的轻蔑中,得到了一种快感和满足,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发泄不会持续很久;因此,他无心去制止他,而是满不在乎地答道:
“我的最大愿望,先生!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是做你的女婿。”
“啊,孩子,你说的话非常清楚明白。可是,我来问你,先生,你对我的女儿也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过吗?”
“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没有,”邓肯激动地大声说道,“要是我利用自己的地位来达到这样一个目的,那我就算是辜负了你对我的最大信任了。”
“这是你的绅士之见,海沃德少校,确实值得赞赏。但是科拉?芒罗是一位非常谨慎的姑娘,有着高尚的心灵,清醒的头脑,甚至连父亲的监护都不需要。”
“科拉!”
“是呀——科拉!我们是在谈你对芒罗小姐的要求,不是吗,先生?”
“我——我——我觉得我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海沃德说着,不禁有些口吃起来。
“那么,你要我答应把谁嫁给你呢,海沃德少校?”老军人问道,他挺直了身子,看得出来,他在感情上受到了伤害。
“你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同样可爱的女儿。”
“艾丽斯!”做父亲的大声喊了起来,他那惊异的模样与刚才邓肯重复科拉的名字完全一样。
“这就是我的愿望,先生。”
海沃德没有想到对方对自己的话会如此感到意外,便默不做声,而是默默地等待着这种意外所引起的结果。芒罗迈着大步,急促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分钟,他那严峻的面孔紧张地痉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集中思索这件事。最后,他在海沃德的面前停了下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嘴唇剧烈地抖动着,说:
“邓肯?海沃德,我爱你是因为你的血管中流着我好友的血;我爱你是由于你本人品格的高尚;我爱你,因为我觉得你会给我的孩子带来幸福。但如果我所担心的事是真的话,所有的这些爱就会变成恨。”
“上帝决不会允许我的任何思想和行为会导致这样的变化!”年轻人的两眼毫无惧色地迎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大声说道。尽管芒罗没有想到海沃德对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是无法理解的,但看到对方面不改色,一副坚定的模样,自己的怒气反倒平息了许多,于是用较为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
“你愿意做我的女婿,邓肯,但你对你要称他为岳父的人的历史却是一无所知呢。坐下吧,年轻人,我可以打开我的心扉,简单地向你说一说我心灵的创伤。”
此时,不管是捎信人还是听信人,都将蒙卡尔姆的口信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俩各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那位老军人明显地怀着忧伤,默默地沉思着,好几分钟没有开口;而这位年轻人则克制着自己不耐烦的心情,勉强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等对方说话。最后,芒罗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海沃德少校,我的家族是一个既古老又体面的家族,”苏格兰人开始说,“虽然我的家族也许没有与这一历史和荣誉相匹配的财富。当我还只有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与艾丽斯?格雷厄姆——我家附近一位颇有钱财的地主的女儿——订了婚。但是他的父亲嫌我穷,还有一些其它原因,不赞成我们的婚事。因此,我像一个诚实正直的男子汉所应该做的那样——与她解除了婚约,并从军离开祖国报效国王。我到过许多国家和地区,在异邦他乡流了不少的血,后来我就被派到了西印度群岛。在那里命运使我结识了一位姑娘,我们马上成了亲,这就是科拉的母亲。她是岛上一位绅士的女儿,她的母亲,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老人悲愤地说,“是个十分不幸的女人,她的祖先四处流浪,无家可归,最后沦落成为供富人使唤的奴仆,真是不幸呀。哎,先生,她与外国商人这种并非顺其自然的结合,是苏格兰的一个耻辱。但要是我发现有人胆敢瞧不起我的女儿,他就一定会遭到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他的严厉斥责!哈,海沃德少校,你本人就是在南方出生的,在那儿,这样不幸的人被认为是比你们这样的人低一等的吧。”
“这真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事实。”海沃德回答说,他不由得低下了头,眼睛看着地面,显出一副十分窘迫的样子。
“你使我的孩子遭受到了屈辱!你不屑于让海沃德家族的血统里混入这样卑贱的血液——尽管她如此可爱和圣洁!”芒罗出于保护女儿的目的,气势汹汹地问道。
“上天可以作证,我的理性中决不会有这样卑鄙的偏见!”海沃德回答说,与此同时,他觉得有一种感情,一种似乎生来就有的感情,在他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你小女儿的温柔、美丽和她的魅力,芒罗上校,足可以解释我的动机,你不应该将不公正的罪名推到我身上。”
“你说得不错,先生。”老人回答说,他的语气又变得缓和了,甚至还有些温柔,“这孩子现在的样子,与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时一模一样,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我的第一个妻子去世后,我回到了苏格兰,那时由于结婚,我已变得富有了。可是,邓肯,你真不会想到!这位历经磨难的天使竟痛苦地独身等待了二十年,等待一个可能已把她忘掉了的人!她所做的还不止这些;她原谅了我的不忠,当时一切障碍都已消除,她于是和我了结了婚。”
“后来她就成了艾丽斯的母亲?”邓肯大声喊了起来,他那副急切的样子,要不是当时芒罗心有所思,还真说不定有点危险呢。
“不错,是这样的,”老人说,“可是她给别人的幸福,她都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不过她现在已是天堂里的一位圣徒,少校先生;而我也是一只脚已踏进坟墓的人,不必为过去的幸福生活而悲伤。我只与她一起生活了一年;对于一个将青春断送在无望的渴望中的人来说,这一段幸福的日子太短暂了。”
在老人的哀伤中有着某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这使得海沃德不敢说一句安慰他的话。芒罗坐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有别人存在,他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一副悔恨的样子,大颗大颗的泪滴自眼中涌出,任它们滚过面颊,滴落在地上。最后,他动了动身子,好像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一样;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海沃德面前,带着军人的威严,问道:
“海沃德少校,你难道没有从蒙卡尔姆侯爵那里带来什么我应该听一听的消息吗?”
邓肯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用颇为尴尬的声调开始叙述那近乎忘记了的口信来。关于这位法国将军如何用虽然客气但含糊其词的方式来对待海沃德,巧妙地避开海沃德想从他的谈话中逐渐探出一些他本来要在会谈中发表的内容的企图,还有他那态度坚决但语气缓和的口信,其目的在使他的敌人芒罗懂得,除非芒罗本人愿意亲自前往听取,否则他就别想知道信中的具体内容等等,这一切也就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细述了。听着海沃德的详细叙述,芒罗刚才那种作为父亲谈论女儿的激情渐渐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所应负的责任。海沃德讲完后,他见到这位老战士的脸上涌上了一种军人的感情受到伤害时的神情。
“你说的够多的了,海沃德少校!”老人怒不可遏地大声说道,“你说的已足够为法国人的彬彬有礼写一部评论专著了!这位先生邀我去和他会晤,而当我派去一个能干的全权代表,邓肯,你虽然年轻,却完全称职,他给我的回答却只是一个谜!”
“也许他对我这样一个代表不太重视,亲爱的上校先生;或许你还记得他现在又一次提到的,是邀请堡垒的司令官,而不是他的代表。”
“那么,少校先生,一个代表难道就不能与委托他使命的人具有同样的权力与尊严了么?他愿意与芒罗直接面谈!说真的,少校先生,我倒很想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来看一看,尽管他有那么多部队,尽管他想方设法来招降,我们仍然保持着坚定的面色。年轻人,说不定这样做倒不失为明智之举呢。”
邓肯心里也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要尽快弄清他们截获的侦察员带来的那封信的内容,于是他对芒罗的主张表示极力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