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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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 (2)

第二十三章 (2)

很清楚,在这些亟于施加报复的敌人中间,那个逃亡者是不会有片刻喘息机会的。有一次,他好像跑到树林边上了,但那群人却冲上去将他拦住,把他赶了回去。他像一只被拦住的虎,一回身又如脱弦之箭,穿过一个火堆,绕过那群人,跑到空地的对面。可是,他又被几个年纪一大把,但却是老谋深算的休伦人挡了回去。于是,他就在人群中东逃西窜,好像是要在混乱中找个安全之所。有好一阵,海沃德始终认为这个勇敢而灵活的年轻人已经一命归阴了。

这时,除了那黑蒙蒙的人影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这些人或是挥舞着胳膊,或是举着寒光闪闪的刀子、令人生畏的木棍奔来跑去,莫名其妙地乱作了一团。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他们拿着手里的兵器在胡抡乱砍。女人那刺耳的尖叫、男人那凶狠的咆哮,令人觉得恐怖,觉得胆战心惊。海沃德不时地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在人群中拼命地跳来跳去,他真心希望这个俘虏能够保持住那令人称奇的活力,但是否真能这样,他心里没有底。突然,人群潮水般地向他站着的这个地方退过来,后面的人把前面的妇女和孩子也撞倒在地。海沃德在混乱中又看到了那个人。人的能力是难以承受持续这么长时间的考验的。这个俘虏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利用眼前突然出现的空隙从人群中窜出,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跑进树林。在海沃德眼里,这是他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了。他似乎发现海沃德这里不会有危险,于是便朝这边飞奔而来。在他身后有个休伦人紧追不舍,这个休伦人身高体壮,刚才一直在养精蓄锐,这会儿,时机来了,只见他高举着拳头,时刻准备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海沃德把脚往外一伸,那个急于取胜的休伦人一个跟头栽出去,扑倒在俘虏前面几英尺的地方。那个俘虏知道一旦这家伙站起身,自己也就跑不掉了,所以,他猛地一个转身,流星般地从海沃德面前一闪而过。等海沃德缓过神儿来四下寻找此人时,只见他已经到了刚才那所房子前,靠着门口的一根涂着颜色的小柱子站着呢。

海沃德害怕刚才帮助那个俘虏转危为安的小动作会使自己陷入灭顶之灾,于是一分钟也不敢耽搁,赶紧跟在人群后面跑掉了。这群人就像是行刑场周围的看客,面色阴郁,情绪很是低落。海沃德怀着一颗好奇心,或说是一种更高尚的情感朝那人走了过去。只见那个俘虏站在那儿大口喘着气,还用一只手搂着那根保护柱。

这番折腾确实够那人呛,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种不屑于逃走的神情。根据这些人的习俗和神圣的做法,此刻他的身体已受到了保护,但他的命运如何却要由酋长们开会来决定。如果能从聚在这里的这群人的情绪中看出什么苗头的话,会议结果其实也就不难猜出了。

这些失望的女人把休伦人所知道的污言秽语统统搬了出来泼向这个取得初步胜利的陌生人,嘲笑他刚才东奔西突的模样。她们尖刻地说他的脚比手还好使,说他既然不懂得怎样使用弓箭和刀子,那还不如长出一副翅膀来。那个俘虏对这些一概置之不理,脸上始终保持着一股高傲和鄙视的神情。他能化险为夷本来就使这群妇女火气冲天,此刻竟然还如此镇定自若,她们简直被气疯了,先是不停地骂,骂的是什么也听不明白,后来干脆就扯着嗓子一通尖叫。就在这时,刚才点干柴的那个恶毒的女人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了俘虏的面前。别看这个女人枯瘦如柴、邋邋遢遢,为人却是诡计多端,十分狡猾。她把外套一脱,伸出细长枯瘦的胳膊,开始大骂起来,她用的是莱纳佩语,为的是让面前的这个人能听懂这是在嘲笑他呢。

“喂,你这个特拉华人,”她一面说着,一面在那人脸前噼噼啪啪地打着响指,“你们那一族里全是娘儿们,拿锄头还行,玩儿不了枪!你们的女人就会生小鹿,要是生个熊、生个野猫或蟒蛇,就把你们吓跑了。休伦人的姑娘却可以给你做条裙子,我们还能帮你找个婆家。”

这派胡言招来了一阵恶毒的哄笑,在哄笑声中,有年轻女子们那具有音乐节奏的轻柔悦耳的笑声,也有恶毒的老太婆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声音。但是,无论她们怎么样,年轻人就是不理不睬,连头都不回一下,好像不知道周围还有人似的,只是偶尔高傲地扫一眼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的那几个战士,他们默不作声,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一切。

恶婆子被他的自我控制能力气疯了,她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两只手在腰间一插,又滔滔不绝地骂了起来。这种恶言恶语我们实在无法诉诸笔墨。虽然她以精通谩骂而在这个部族里享有盛名,但这次却是白费力气。尽管她气急败坏,骂得狗血喷头,骂得嘴角起了泡沫,但那个人毫不为之所动。他的冷漠态度也激怒了旁边的人。一个刚过少年期,可以不算孩子了的小男人也想来帮帮这个老刁婆,他举着战斧在俘虏眼前晃来晃去,还不停地高声喊叫。只是在这个时候,那人才朝有火光的地方看一看,并且十分轻蔑地扫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镇静,把身子靠在柱子上。就在他动了一下身子的这个瞬间,海沃德从他那坚定而犀利的目光中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安卡斯!

海沃德大吃一惊,气都喘不上来了。看到朋友身处险境他心里感到分外压抑。他害怕自己的惊慌表情会给安卡斯带来什么不测,于是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其实,他的这份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就在这时,有个战士挤进了疯狂的人群,做了一个不容分辩的手势,让那些妇女和儿童闪开,然后抓住安卡斯的胳膊,带着他朝那所开会用的房屋走去。所有的酋长和大多数有地位的战士都跟在后面。海沃德也悄无声息地随着走了进去。

一开始,所有的人都依照自己在部落中的地位和权势找好了座位。位置的排列大体上同刚才盘问海沃德时的一样:年纪大的和地位高的酋长占的地方很大,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照着他们;年轻的和地位低的战士则列队站在后面,黑脸上那色泽朦胧的花纹时隐时现。从屋顶的天窗处洒下来几点星光,安卡斯就站在天窗下,屋子的正中央,他显得那样镇定自若。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吸引着屋里所有的人,这些人看上去虽然很坚定,但对这个俘虏的那种大无畏的气概也不能不表示出由衷的钦佩。

和安卡斯一道来的那个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刚才那场骚乱中没有人追赶他,他始终缩头缩脑地站在一旁,一副羞愧难当的神态。虽然没有人招呼他,也没有人望他一眼,但他还是跟着进了屋,好像这是受到命运的驱使,并准备无条件地接受命运的裁决。海沃德在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人面孔之前,心里还有几分担忧,生怕又看到一个熟人,待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他并不认识,令他更不解的是这人身上的花纹完全是休伦战士身上才有的。他没有和自己的人混在一起,而是冷清清地坐在一边,显得很孤独,身子也缩成一团,好像是要尽量少占点地方似的。所有的人都已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屋里又陷入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上文中已经出现过的那个灰白头发的酋长高声讲了起来,他用的是伦尼?莱纳佩族的语言。

“特拉华人,”他说道,“虽然你们的部族是娘儿们的天下,但你刚才的表现说明你还是条汉子。我可以给你东西吃,但和休伦人一起吃东西的人应该成为他们的朋友。你就踏踏实实地休息休息,明天早晨再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为了追踪休伦人,我已经七天七夜没吃一口饭了。”安卡斯冷冷地说,“莱纳佩人的后代知道人要走正道,他们并不贪吃。”

“我的两个年轻人正在追赶你们的人,”酋长说道,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俘虏夸下的海口,“他们回来之后,我们的头领就会告诉你是‘死’还是‘活’了。”

“难道休伦人没长耳朵吗?”安卡斯尖刻地说道。“自我这个特拉华人做了你们的俘虏后,已经听到两次那熟悉的枪声了。你们的人不会回来了。”

他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说出这种话来。不过,那些休伦人听他这么一说不但没有发作,反而都不说话了,脸上现出悲凄的神情。安卡斯说的是隼眼的那枝杀伤力很强的长枪,海沃德心里明白这一点,他伸着头,仔细观察着,看看这伙人到底有什么反应。可那位酋长只是简单地反驳了一句:

“要是莱纳佩人都那么有本事,怎么我们还抓住了他们中一个最勇敢的战士呢?”

“他是在追击一个怕死鬼时不小心掉入陷阱中的。最机灵的海狸也会被人抓住的。”

安卡斯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那个孤独的休伦人,但却根本不看一眼这个不值一看的东西。他的这番话和说话时的神态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强烈的骚动。所有的人都恨恨地把目光转向那个家伙,同时还愤怒地低声说着什么。这带有威胁性的声音传到门外,屋外的妇女和儿童也挤了进来。此刻,屋子里人挨人,人挤人,每张面孔都带着焦躁不安的神色。

这时,屋子中央那几个上了年纪的酋长断断续续地交谈了几句,他们说每一句话时都要做一个简单而有力的手势,用来说明他们要表达的意思。紧接着就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屋里的气氛显得非常沉重。大家知道这种沉默预示着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马上就要出台了。站在外圈的人踮起脚跟儿睁大眼睛注视着,甚至连那个犯了严重错误的人也把自己的耻辱暂时抛到脑后,探着头,不安地盯着那几个面色阴沉的酋长。最后,还是上文中几次提到的那个年老的战士打破了沉寂。他站起身,从挺立在那里并且纹丝不动的安卡斯面前走过,威风凛凛地站在那个罪犯面前。这时,那个枯瘦的女人好像跳舞似的侧着身慢慢地走进圈子里。她手里拿着火把,嘴里唧唧咕咕地不知念叨着什么,有可能是咒语一类的东西。虽说她是挤进来的,但却没人注意她。

她走到安卡斯的面前,举起火把。通红的火光照在安卡斯的身上,连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安卡斯依然是那副坚定高傲的神态,目光如炬,直视远方,仿佛能穿透一切障碍看到未来,而对眼前的这个满脸狐疑的老婆子,他看都不看。她似乎对自己的这番检查颇为满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离开了安卡斯,走到那个犯了罪的同族面前去做同样的检查。

那个年轻的休伦人体型很是匀称,画着战士花纹的身体几乎全都裸露在外,火光将他从上到下照得一清二楚。海沃德看到他浑身抖个不停,自己心里也感到很恐惧,于是就把脸转向一边。老太婆看到他这副可耻的模样,不由地发出一声悲鸣,声音还没落地,那个酋长伸出一只手把她轻轻地推到一边。

“随风倒,”他用休伦人的语言叫着这个罪犯的名字,“虽然在天之神让你长得这么漂亮,但还不如没有你更好;你在村里说话时声音不算小,可一上战场就成了哑巴;用战斧砍立柱时,哪个年轻人也没你砍得深,但割英国人头皮时,就属你下手最轻;敌人只认识你的后背,却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他们向你挑战了三次,你从来没有应过战。在这个部落里再没人会提到你的名字了,大家已把你忘掉了。”

酋长慢慢地说着,每说完一句,便威严地停一下。那个罪犯抬起头来尊敬地望着他,他所尊敬的是酋长的年纪和地位。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羞愧、恐惧和自尊此刻正交织在一起,使他倍受折磨。他内心非常痛苦,这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他的目光从这人的脸上移到那人的脸上,他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中,但到了最后,还是自尊战胜了其他情感。审判者是那样的无情。他站起身,露出胸膛,沉着地看着在他眼前晃动的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利刃慢慢地刺入胸膛时,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微笑,似乎发现了死亡并不像他原来以为的那样可怕。扑通一声,他面朝下倒在了刚勇不屈的安卡斯的脚边。

那个老婆子凄惨地大叫了一声,将火把摔在了地上,一切便都陷入了黑暗之中。看客们浑身颤抖着,幽灵般地溜了出去。海沃德觉得,现在屋子里只有他和地上那个还在抖动着的印第安人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