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
虽然捕猎野兽可以称为是猎人的权利;在放出猎犬,拉弓射箭之前,我们照例要让牡鹿先跑几步;可谁又曾关心过在何时与何地那只正在觅食的狐狸是怎样落入陷阱,或怎样被杀死的呢?——司各特(《湖上夫人》第四篇。)
白人的营地都有卫兵把守,但印第安人的营地一般不是这样,因为危险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他们就知道了。这些人对森林里的一切,对敌人的必经之路——那些漫长而难行的小路,了如指掌,所以一般来说,他们没什么可担惊受怕的。但如果你侥幸绕过侦察兵的防线,就可以长驱直入,来到他们的住屋附近,在这儿反倒碰不上什么警戒的哨兵了。除了这个习惯之外,这些与法国人友好的部落非常清楚上次法国狠狠地教训了英方一顿,所以那些和他们敌对的部落暂时还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群正在做游戏的孩子事先根本没有想到会有生人来到他们中间,一看到海沃德和戴维,他们便齐声叫起来,发出刺耳的警报。这之后又都伏下身,好像有什么魔法似的,忽地不见了。原来他们那赤裸的黑身子都是在这个时候巧妙地藏进了枯草之中,乍看上去,好像是被大地吞没了,可当海沃德俯下身仔细一瞧,却发现到处都有黑黑的眼珠在滴溜溜乱转。
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怖的预感:这群孩子们的家长将来审查起自己时,那眼睛一定比他们的毒得多。想到这里,他有些害怕,想抽身走掉却是来不及了。孩子们的叫声惊动了旁边那间房子里的人,一转眼就走出十几个战士,这些人黑压压地站在门前,恶狠狠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等着他们走上来。
戴维对这种场面已经不陌生了,他毫不惊慌地走了进去,一点点小麻烦是挡不住他的脚步的。这间房子虽然是用树皮和树枝草草搭起来的,但却是村里的主要建筑,这个部落在这英属领地临时逗留期间就是在这里举行头领会议或公众会议的。
海沃德跟在戴维的身后,当他从站在门口的那些体格强健、皮肤黝黑的人身边擦过时,感到很难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神态如何,事关重大,决定着能否保住性命的问题。现在一切都靠戴维了,他不敢多想,闷头跟在后面。他看到周围站着的都是凶恶的死敌时,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感情走到了屋子中央没有露出破绽。最后,他又学着戴维的样子,从屋角拉过一捆干柴,一声不响地坐在上面。
等海沃德走进屋后,门口的那些人也跟着进来了。他们围住海沃德好像在耐心地等着这位神情庄严的来客开口说话。更多的人则懒懒地靠在支撑着这间摇摇欲坠的房屋的立柱上,还有三四个年龄最大、地位最高的酋长坐在前面的地上。
屋子里点着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火苗闪烁不定,火光通红,照着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身子。借着这个光亮,海沃德偷眼望了望那几个人的表情,想知道他们会以什么方式来接待他,可这些人冷冰冰的,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几个酋长低头看着地面,很少用眼睛看他一下,那神情即可以解释成对他很尊敬,更可以解释成对他很不信任。阴影里站着的那些人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海沃德很快就发觉他们在偷偷打量自己,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认真地研究他的身体、他的服装,哪怕是一丝表情、一个动作、身上的一条花纹甚至服装的式样都不放过,看一阵还要评论一番。
最后,坐在黑暗角落里的一个印第安人说话了。这个人头发虽已见花白,但四肢仍很有力,走起路来也是步履矫健,这些都说明他仍是一条能干的汉子。也许刚才他一直是在黑暗中进行观察,只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被别人发现而已。他说的也许是怀恩多特语,也许是休伦语,不过海沃德是什么也没听懂,只是从说话时的手势来看,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客气。海沃德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表示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难道咱们兄弟中就没有会说法语或英语的吗?”海沃德说着便一个个地打量着周围那些人的脸,希望能看到有人点下头。
虽然不只一个人在注意地听他讲话,但却没有人回答。
“我感到很伤心,”海沃德用他所掌握的最简单的法语一字一顿地说道,“真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勇敢而聪慧的部落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懂得‘伟大的君主’在对他孩子讲话时所使用的语言。他若知道他的红人战士这样不尊重他,那心里该多难受啊。”
屋子里一片沉寂,好长时间没人对他的这番话有任何反应,没人动一下,连个能表示点什么的眼神也看不到。海沃德知道沉默是这些人所崇尚的一种美德,他也乐得有这么个机会考虑考虑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开的口,他用加拿大语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们的伟大父亲在同人民讲话时不是也用休伦人的话吗?”
“不管孩子是红人、黑人还是白人,他都一视同仁。”海沃德含糊其词地说道,“但他最中意的还是休伦人。”
“要是报信的把五天前还长在英国人脑袋上的头皮交给他,他会是什么态度呢?”那个小心谨慎的酋长问道。
“因为英国人是他的敌人,”海沃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所以他一定会说:‘太好了,我的休伦人真是勇敢无比。’”
“我们的加拿大父亲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不会看他们,不会给他们什么奖赏的,反而会扭过头去看那些死去的英国人。”
“像他这样的伟大酋长不仅有口才,而且有思想。他时刻警惕着,看是不是有敌人跟在后面。”
“死去的战士不会再划着独木舟行进在霍里肯湖上了。”那个土著悲凄地说。“他伸着耳朵听特拉华人讲话,可他们并不是我们的朋友,只会对他进行欺骗。”
“不会的。你看,他派我这个懂医术的人来看望住在大湖边的休伦红人,看看他的孩子中是不是有人生病了。”
海沃德报出自己的假身分之后,屋里又是一阵沉默。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似乎要看看他说的这番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目光是那般犀利,海沃德不禁又是一阵颤栗。刚才讲话的那个人又开口了,他一说话,海沃德就有如释重负之感。
“狡猾的加拿大人也往自己身上画花纹吗?”那个人冷冷地说道,“我们听说他们还以自己的白皮肤为荣呢。”
“一个印第安酋长来到他的白人父亲中间,他脱下牛皮衣,穿上了赠给他的衬衫。”海沃德语气非常坚定地说,“我的弟兄们在我身上画了花纹,我就这样来了。”
海沃德对他们的这番赞颂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只见这些人低声欢呼起来。那个上了年纪的酋长做了一个赞许的手势,屋里的大多数人都伸出一只手,高兴地叫了一声。海沃德开始觉得心里更踏实了,相信这严厉的盘查已经过去了,另外,他已事先编好了自己的身世,因此,取得这些人信任的把握更大了。
一个休伦战士站起身,准备发言了。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捋捋自己的思绪,看看如何回答海沃德刚才讲的那番话。他刚要开口,就听到从树林里传来一个音量不高,但却令人心悸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声高亢而尖利的叫喊,声音拖得很长,好像是狼发出的凄厉嗥叫。听到这突然传来的可怕声响,海沃德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脑子里除了这个声音外简直就是一片空白。与此同时,屋里的战士一股脑地涌到了屋外,他们扯着嗓子狂呼乱叫,把那个还在树林里飘荡的声音都给压住了。海沃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跟着那些人跑了出去。营地里几乎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身强的、体弱的——都聚到了这里。他们有的连喊带叫,有的在玩命地拍巴掌,所有的人似乎是因为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而发起疯了。此时,海沃德就站在这些人中间,起初他感到非常惊讶,可过了一会儿,他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落日的余辉透过树顶的缝隙照在地面上,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几条小径从这块空地通到荒野的深处。有一队战士走出树林,沿着其中一条小径朝这边走来。前面的那个人拿着一根短棍,棍子上挂着一些东西,后来才看清,那些都是人的头皮。海沃德原来听到的那吓人的声音就是白人所称的“垂死的嚎叫”,叫一声就说明有一个敌人完蛋了。他根据自己对印第安人的认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刚才的骚乱是由于一支大获全胜的队伍意外返回而引起的。他暗自庆幸,这么一来,谁也不会再注意他了,因此他也就得到了解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那队人马走到离这所房屋还有几百英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那即表示对死者的哀悼又表示因胜利而狂喜的可怕嚎叫也打住了。有一个人高声喊了几句,听起来虽不那么可怕,但喊的是什么,海沃德却同样听不懂。而这些印第安人得到那些人所报告的消息之后,高兴得发了疯,整个营地顿时出现了一片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的疯狂景象。战士们拔出刀子挥舞着,迅速在那群人和房屋之间排成两行;女人也抄起木棍、斧子或手边随便什么可以进攻的东西跑出屋子,参加马上就要出现的残酷表演;孩子们也不甘示弱,那些还不大会用兵器的男孩从父亲腰里解下战斧,钻进队伍中,学着大人的模样也摆出一副狰狞的面孔。
一堆堆的干柴摆在空地上,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将干柴点燃,为表演照明。火从干柴中腾起,空地被照亮了,火光中一切都显得更清晰、更可怕了。整个场地就是一副惊人的画面,高大、幽黑的松林边缘是画框,那队人马则是画面上最远的人物。稍靠前一点儿的地方站着两个人,显然,他们是被推选出来参加表演的主要角色。火光不算十分明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有一点可以相信,俩人的心情不同,神情也绝不会一样。一个人腰板挺直,像英雄那样准备接受命运的挑战,而另一个却低着头,好像羞愧得无地自容,又好像被吓得四肢都不听使唤了。此时,海沃德情绪高昂,他对头一个人既钦佩又同情,但却没有机会表露出来。他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人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那人体型灵巧匀称,令人羡慕,海沃德不禁暗自思忖,如果面前的这个年轻俘虏凭借他的能力,再加上坚定的信心,那一定是会闯过这个严峻的考验的,他也许也盼着自己能在即将开始的这场危险的赛跑中大获全胜。他这么想着就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休伦人那黑压压的行列,气也不敢喘,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就在这时,信号发出来了,那是一声长啸,这声长啸将暂时的沉默打破了,接着就是一片呐喊,呐喊声惊天动地,超过了刚才听到的一切声音。上文提到的那个可怜的俘虏此刻仍是一动没动,但另外那个一听到这个声音便像鹿一样灵巧敏捷地从站着的地方窜了出去。他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从他们的队列中跑过去,而是刚进入危险的通道,还没等对方来得及给他一下,便猛地一转身,从一排孩子的头顶上跳过去,逃出了危险区。看到他略施小计就化险为夷了,这百十来人异口同声地骂起来。队形乱了,人们惊慌失措地向四下里散去。
十几堆干柴熊熊燃烧,火光通红,在火光的映照下,这个地方就像一个罪恶的竞技场,歹毒的魔鬼在这里举行着无法无天的血腥仪式。远处的人活像一群妖魔鬼怪窜来窜去,同时手臂疯狂地挥舞着,不知是在传达着什么信息。跑过火堆时,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那狰狞的面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