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
“我说的都是实情，并没有撒谎。英吉斯人派出了他们的探子。这些家伙去过我们的驻地，但他们发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于是就跑来找特拉华人，他们还说，特拉华人的心已经和他们连在了一起，是朋友，不再是加拿大父亲的走卒了。”
这番话棉里藏针击中了要害，要是在一个更为进步的社会里，就凭这些话，马古亚便能赢得“老道的外交家”这一美称。特拉华人非常清楚，他们最近的不忠行为已经受到法国盟友的指责，他们还认识到自己日后的行为还会遭到猜忌。用不着有什么深邃的眼光也能看到这种局面于他们将来的行动极为不利，因为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猎场、他们那数以百计的妇女儿童以及物质财富都在法国人的地盘里，就像马古亚事先预料的那样，他这个吓人的消息就算没有引起听者的恐慌，也足以使他们非常的不快。
“让我的父亲看看我的脸好了，”铁心肠说道，“他会发现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我的年轻人的确没有参战，他们做的梦不允许他们去打仗，但这些人是热爱并尊重伟大的白人首领的。”
“但听说他的死敌竟在自己孩子的营地里有吃有喝，听说有个杀人不见血的英吉斯人就坐在这里的火堆旁抽烟，这个杀了他那么多朋友的白脸在特拉华人中间通行无阻，他能相信你说的话吗？算了吧，我的伟大的加拿大父亲可不是傻瓜！”
“这个让特拉华人害怕的英吉斯人在哪儿呢？”铁心肠问道。“是谁杀了我的年轻人？谁是我那伟大的父亲的死敌？”
“是长枪。”
特拉华的战士们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都吓了一跳，从那惊异的神色上可以看出来，他们现在才知道这个名震遐迩的人就在自己的手里。
“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铁心肠问道。他惊诧莫名，这种表情在一个平时总显得很冷漠的部族里是极为少见的。
“休伦人是从不说谎的！”马古亚冷冷地答道。随后，他把头靠在墙上，又把薄薄的袍子拉了一下，盖住黝黑的胸膛。“那就查查你们的俘虏吧，你们肯定会发现里面有一个家伙，他不是红种人，也不是白种人。”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陷入了沉思。这个酋长走到一边去和另外几个商量了一阵，然后就派人去把村中地位最高的那几个人找来。
那些人前脚后脚地来了，马古亚所讲的情况也对他们说了一遍，这些人听到后无不大吃一惊，随后就是一声低沉的惊叹。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时间不长，整个村子便震动了。战士们在议论此事，女人们则停下手里的活计，侧耳捕捉从他们嘴里溜出来的只言片语。孩子们不再游戏了，毫无惧色地在大人间穿来穿去，听到自己的长辈为敌人的鲁莽行为而惊叹时，他们便以惊羡的目光望过去。总之，一时间所有的工作都停止了，其它的活动也停下了，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部落里所有的人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来公开表达自己的情感。
等到这种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之后，那些长者就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样一个问题：在这种错综复杂的艰难情况之下，应当采取什么行动来维护本部族的荣誉与安全。马古亚面对眼前的骚动不仅仍稳稳地坐在那里，而且始终是一动不动地把头靠在墙上，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也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虽然如此，但主人任何的动向、意图却都逃不过他那双警觉的眼睛。他对这个同自己打交道的部落太了解了，这些人有什么打算，他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很多情况下，最后决心还未下定，他就已经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
特拉华人匆匆地开了个会。会议结束时，照例是一阵忙乱，这说明他们马上要郑重其事地召开一次全体大会了。狡猾的马古亚一直坐在一边，阴险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的那些计划能否成功，就在此一举了，因为除了遇到极为重要的大事，他们轻易是不会召开这种大会的。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子，来到营地前的空地，部落里的战士已经开始向这里集中了。
大约过了半点钟，村子里的人，包括妇女和小孩，才统统到齐。所以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这么严肃的大会极不寻常，要很郑重地做一些准备才行。太阳爬到山顶上的时候，营地里的特拉华人大部分已经各就各位坐好了。阳光穿过周围树木的树梢，照在这一千多号人身上，他们的神情显得既专注又热切。
在土著这种庄严的集会上，看不到一个人为了博取名声急不可耐地抢先说话，以期引起众人糊里糊涂地匆忙进行讨论。这样做只能使大家把他视为是个不成熟的家伙，从此永世不得翻身。宣布讨论内容的只能是部落里最年长、最富有经验的人。在这人还没有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凭借自己的战功、自己的天赋或自己的名声随便插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就连那位最有发言权的人都是默默不语，好像这事非常严重，他心里分外压抑。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以往开会时所没有的，但即使是这样，也没人表现出惊讶急躁的情绪，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也在耐心地等待着。大家都低着头注视着地面，偶尔有人抬头看一眼那所众望所归的房子。这所房子和其它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在遮挡风雨方面特别讲究而已。
最后，一阵足以引起人们不安的窃窃私语声传了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房子的门开了，出现了三个人，他们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三个人年纪很大，甚至超过在场的年岁最大的人。中间的一个由人搀扶着，他的岁数并非现在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他的身板本来像雪松那样高大挺拔，但近百年的岁月重压已经使之弯曲；那轻快并富有弹性的步履已不复存在，走路时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了。黝黑的面庞与垂在肩上的白发形成强烈而奇特的反差，白发浓密，可能几十年来一直就没有剪过。
就他的年龄、他与这些人的关系和对他们的影响而言，他兴许完全可以被称作是这里的族长。他的服装虽然是严格按照部落的简朴风格做的，但也显得非常华美。外袍是用最好的兽皮做的，面上的毛已经去掉了，为的是在上面画上花纹，以此来表明他从前立下的赫赫战功。他胸前挂着勋章，有的是银质的，也有一两枚是金质的，这些都是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从白人头领那里得到的。他的胳膊和脚腕上带着金镯子。头上箍着顶类似镀金王冠的东西，上面的装饰物非常耀眼但却不值钱，还有三根鸵鸟羽毛插在上头，羽毛染得漆黑，与雪白的头发相映成趣。这头长发说明他早就不再参加战斗了。他的战斧几乎完全镀了银，他那把战刀的刀柄就像一把金号角，闪闪发光。
这位令人敬重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人们不禁低声欢呼起来，等这欢快的情绪稍稍平息一些之后，大家又小声念起“塔麦南”这个名字。马古亚早就听说过这是个正直而有智慧的人，人们甚至说他能够同大神秘密对话，这种本领可不是常人所具备的。他的名声远播，待传到他祖先留下来的这片土地上的白人入侵者耳朵里时，名字的含义就有点变味，成了想象中的一个大帝国的守护神了。马古亚急忙从人群中向前跨了几步，来到一个可以看清这人面孔的地方站下。这人的决定对于他的命运来说可是举足轻重的。
老人闭着双眼，好像对人类那自私的情感看得太多了，已经烦透了。身上画着那些复杂而美丽的花纹使他的肤色比众人的显得更黑、更为五彩斑斓。虽然马古亚就站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但他却扶着两个可敬的同伴的肩膀走了过去，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来到众人聚集的高地上，带着君主的威严和父亲对孩子的怜爱在人群中央坐了下来。
他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人们对他的敬重和爱戴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一阵严肃的沉默之后，几个主要头领站起身，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上，似乎是恳求这位老者为他们祝福。年轻些的酋长只要能摸一下他的外袍，甚至靠近一点，在这位刚勇正直的长者身边呼吸一口空气也就心满意足了。年轻战士中除了那些出类拔萃者之外，没人敢想象自己会有此殊荣，绝大多数的人觉得能看一眼这位倍受尊重、倍受爱戴的族长也就可以说是三生有幸了。表示热爱和尊敬的行动结束了，酋长们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整个营地又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过了一会儿，塔麦南身边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随从对几个年轻人耳语了一番，这几个人便站起身，走进那间一直为众人所关注的房子里。几分钟之后，他们押着几个人又走了出来。那个隆重布置起来的审判场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人群后退，让出一条小道，待他们走过去之后，小道又封闭了。人们用自己的肉体筑起了一道厚实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