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
“大神在造人时让大家有不同的肤色。有的人比笨狗熊长得还黑。神灵说这些人只能当奴隶，并命令他们要像海狸鼠那样日夜操劳。南风一起，就能听到他们的呻吟声，那声音比盐湖南岸的野牛的嚎叫还要嘹亮。来来往往的大皮船把他们成群地运到别的地方。神灵让有的人的皮肤比森林里的扫雪鼬还要白，让他们天生去做商人，他们对女人是狗，对奴隶是狼。神灵让他们有了鸽子的本领，翅膀永远不知疲倦，后代比树林里的叶子还多，让他们有野猫的叫声、兔子的胆量，像野猪一样狡猾（可不是狐狸），胳膊比麋鹿糜鹿的腿还长，他们的胃口很大，恨不能把这个世界活活吞下去。他们巧舌如簧，能用花言巧语堵住印第安人的耳朵，他们会花钱雇来战士为他们打仗，他们还要用诡计把世上的财富搜刮的自己的手里。他们的长胳膊从这里的盐湖岸边伸出去，一直伸到大湖区的岛屿，把这片土地都揽进自己的怀里。他们暴饮暴食，浑身是病。上帝给他们的已经不少了，但他们却想霸占天下所有的东西。这就是白人。”
“大神又让另外一些人的皮肤比那边的太阳还要红，还要明亮。”马古亚用手指着天边那个明亮的天体，此时它已从雾气中挣扎着露了出来。“这些人才是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创造出来的。他把这片土地按照最初造出来的样子给了他们，这里树林密布，野兽成群。风为他们扫出林中空地，太阳和雨水为他们献出累累果实，白雪飘落之日正是他们感谢上苍之时。这里的大山都在眼底，他们还需要走什么路，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海狸干活时，他们躺在阴凉地方看着就行了。夏天，风吹凉他们的身体；冬天，身上的兽皮给他们保暖。要是自己人打了起来，那只是说明他们都是男子汉。他们勇敢，他们公正，他们幸福。”
说到这儿，马古亚停了一下，又向周围的人扫了一眼，看看他的这番话是否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目光所到之处，他发现人们高扬着头，鼻孔一张一张的，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似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够并且愿意独自作战，为他们的种族报仇雪恨。
“如果大神让他的红种孩子用不同的语言来说话，”马古亚继续用他那低沉的语调说着，这时，他显得更伤感了，“那是为了让所有的动物都能明白他们这是在说什么。他把有的人安置在雪原上，让他们和自己的熊兄弟在一起生活；有的被安置在太阳落山的地方，在通向那猎物丰盛的猎场的路上；还有一些被安置在淡水湖边；而那些最伟大的，最使他感到满意的人则被放到盐湖旁的沙滩上。我的兄弟们，你们知道这个最受宠的民族叫什么名字吗？”
“是莱纳佩族！”有二十个人急不可待地喊了起来。
“对，是莱尼？莱纳佩族。”马古亚故意低下头，装出一副对那个部族以往的光荣历史无限崇拜的神情说道：“太阳年复一年地在他们眼前从盐水湖那边升起，又落到甜水湖那边。可这又是为了什么非要让我这个树林里的休伦人给这个聪明的部族讲他们自己的传统呢？为什么要让我来对他们提起他们所受到的伤害、他们往昔的伟大、他们的光荣、他们的业绩、他们的幸福以及他们的损失、他们的失败和他们的苦难呢？你们中就没有一个人亲身经历过这些，而且能够证实这些都是确凿无疑的吗？我说完了。我不再说话了，因为我的心情此时分外沉重，但我的耳朵还要听下去。”
马古亚的话戛然而止，所有的人几乎同时把脸转过去，眼睛盯在德高望重的塔麦南的身上。这位族长从打坐在那里到现在一直像具僵尸，一动不动，甚至连嘴唇都没动一下。他弯着腰瘫在那里，显得虚弱不堪，很明显，他对眼前的情景，对开始时隼眼所表演的高超射击技术都是毫无反应的。但当马古亚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入耳鼓时，他才露出一丝生气，甚至还把头抬起来一两次，好像要听听马古亚在说什么。当听到他们这个部族的名字时，他把眼皮抬了起来，无神的目光呆呆地望了望人群，那样子简直和鬼也差不了多少。他挣扎着要站起身，身边的随从赶紧伸手去搀，他终于站了起来。虽然很虚弱，站也站不稳，但那气势还是很威严的。
“是谁在召唤莱纳佩的子孙？”低沉的声音在人群中滚过，由于大家屏住了呼吸，所以都听到了他的问话。“是谁在谈论以往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卵变成虫，虫变成苍蝇，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吗？为什么要对特拉华人说起往昔的幸福？还是为现在的美好生活去感激马尼托(马尼托，北美印第安人用语，指自然界中固有的不具人性的神，也指以大自然神为首的众多自然神的化身，为首的大神即是马尼托)吧。”
“是我，一个怀恩多特人。”马古亚说着，朝那个粗糙的台子边靠了过去，那个老人就站在上面。“我是塔麦南的朋友。”
“朋友！”老人说着皱紧了眉头，眼睛里闪过壮年人才有的那种严厉的目光，让人看了感到胆寒。“明戈人不是天下的主宰吗？一个休伦人跑到这里干什么？”
“为了正义。这个休伦人的俘虏放在他兄弟的营地里，他来到这儿是要把他们带回去。”
塔麦南转过头，听旁边的一个随从给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然后又转过脸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马古亚，最后，很不情愿地低声说道：
“正义是伟大的马尼托制定的律条。孩子们，给他点东西吃。休伦人，吃完东西你就把你的俘虏带走吧。”
族长把他这个严肃的决定当众宣布之后，就坐了下来把眼睛又闭上了，好像是觉得与其观看世间万物，还不如回忆一下在自己那丰富多彩的一生中所遇到的人和物呢。对这个命令，没有一个人敢说点什么，更不用说提出反对的意见了。话音刚落地，就上来四五个年轻的战士，他们站在海沃德和隼眼的身后，三下五除二就把俩人的胳膊绑上了。刚才，海沃德心里装着的只有他那个几乎失去知觉的爱人，根本就没想一想他们站到自己身后干什么来了，而隼眼则认为虽然这些特拉华人并不友好，但却是个优秀的部族，所以也没反抗，任他们把自己捆起来。其实，如果他真能听懂那两人刚才说话时所使用的那种语言，他也就不会这样听人摆布了。
马古亚非常得意，在动手之前先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望了望周围的人。当他看到这几个俘虏想反抗也反抗不了的时候，便把目光转向对他来说是无价之宝的科拉身上。科拉也在盯着他，但那平静的目光中却带着一股不屈的味道，这使得马古亚心里不禁敲起鼓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拿出以往惯用的诡计，走过去把艾丽斯从海沃德的胸前拉了出来，再对海沃德招招手，要他跟上，然后又做了个手势让大家给让让路。但是，科拉并没有像马古亚所期待的那样会感情冲动，而是跑到族长的脚下，高声喊道：
“公正而令人敬重的特拉华族长，请用你的智慧和权力来保护我们吧！他是个巧言令色、凶狠残暴的恶魔，不要听他胡说，他这是用谎言在玷污你们的耳朵以满足他那嗜血的欲望。您活在世上的时间这么长，见到过世上的种种邪恶，是完全知道怎样才能使处境悲惨的人少受些折磨的。”
族长费力地抬起眼皮，又朝人群望了望。科拉那尖利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鼓里，他的目光也慢慢地转了过来，最后落在她的身上。科拉已经双膝跪在了地上，两手交叉按在胸前，像一尊会呼吸的美女塑像，以一种敬畏的神情仰望着那张已经憔悴不堪但又很是威严的面孔。塔麦南那张毫无表情脸慢慢地起了变化，先是出现了羡慕的神色，后来还闪现出智慧的光芒。一百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正是这种智慧使他的激情感染了无数特拉华人。这次，他没用人搀扶就站了起来，而且好像也没费什么力气。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问话的口气异常坚决，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我是个女人。属于一个招人憎恨的民族，一个英国人。但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想伤害你们也做不到。现在她请你救救她。”
“告诉我，孩子们，”族长眼睛望着跪在地上的科拉，手指着周围的人声音嘶哑地说：“特拉华人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安营扎寨？”
“在易洛魁的山地里，离霍里肯湖那清澈的泉水不远的地方。”
“自我喝过我们家乡的河水后，已经过了多少炎夏酷暑啊。”族长接着说道。“珉琼(特拉华人把彭？威廉称作珉琼彭？威廉(1644__1718)英国基督教贵格会领导人及殖民地领主经英国国王批准，取得开拓宾夕法尼亚州的特许权，被任命为该州总督)的后代都是最正直的白人，可他们太渴了，把那条河霸占了。他们现在跟踪着我们到这儿来了？”
“我们没有跟踪你们，也不想霸占别人什么东西。”科拉说道，“是不得已成了你们的俘虏才被带到这里来的，现在只要求得到你的批准，放我们平安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你不就是这里的塔麦南——他们的父亲、法官，我刚才差点说出口的先知吗？”
“我当塔麦南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大约七年前，在这个省份的边界地区，你们中的一个人落入了一个白人头领的手里，这个人自称是善良正直的塔麦南的子孙。‘走吧，’那个白人头领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放了你。’你还记得那个头领的名字吗？”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族长以老人回忆往事时那种特有的方式说道，“曾在海边的沙滩上看到一只大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开了过来，船的翼舱比天鹅的翅膀还要白，比雄鹰的翅膀还要宽……”
“不，不对。我说的事没那么古老，我说的是我们的一个头领施给你这里一个人以恩惠，这件事就连你们最年轻的战士也是记得的。”
“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英国人和荷兰人为争夺特拉华人猎场而作战的那个时候？那时，塔麦南不过是个酋长，第一次扔掉弓箭拿起了白人的……”
“也没有那么早。”科拉插嘴说道，“我说的这件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我一百个相信，你是不会忘记的。”
“不久之前，”族长语调悲怆地说，“莱纳佩的子孙还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咸水湖里的鱼蟹、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还都把自己看成是大酋长的属下。”
科拉失望地低下了头，这一刻，她在同自己的懊恼做着顽强的斗争，心里觉得痛苦不堪。过了一会儿，她又扬起了美丽的面庞，两眼烁烁闪光，用与族长一样尖利的声音说道：
“告诉我，塔麦南是不是一位父亲？”
老人望着台下的科拉，衰老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然后又望了望周围的人群，说道：
“我是整个部族的父亲。”
“为我自己，我没什么要求。尊敬的酋长，我就像您和您的属下一样，”说到这里，科拉低下头，两只手哆嗦着按在胸前，散乱的头发垂在肩上，盖住了她那通红的面颊，“肩头沉重地压着先人们造下的罪孽。但那边站着的那个姑娘到现在还不知道上天对此是多么的不高兴。她的父亲年老体弱，日子不会很长了。有许多人，数不清的人喜欢她，爱着她。她太善良了，太可爱了，绝不能让那个恶棍去伤害她。”
“我知道白人又骄傲又贪婪。我知道他们不仅想霸占这个世界而且还认为他们中最卑贱的人也比红种人的大酋长要高贵。”这个年迈的族长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这番话使科拉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羞愧难当，脸几乎贴在了地上，可族长对此却不屑一顾。“要是他们带着一个皮肤不像雪一样白的女人回家，那他们那里的狗和乌鸦都会叫个不停。但是，我们不允许他们在马尼托的面前大喊大叫。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侵入我们的土地，太阳落山的时候，还得让他们滚出去。我经常见到蝗虫把树上的叶子啃光，但是，花开的季节总还是要来的。”
“是这样的。”科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她抬起头，拨开散乱的头发，目光变得有了光彩，与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为什么不允许我们问一声呢？还有一个人没有带到您的面前。先听听那个人要说什么，别让这个休伦人高高兴兴地走掉。”
有个随从看到族长怀疑地四下张望，便走上来对他说：
“那是一条蛇，是英国人养起来的红种人。我们已经把他押起来，要拷问他。”
“把他带过来。”族长下了命令。
塔麦南说完这句话又瘫在座位上。年轻人走了，去执行他那简单明了的命令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四外树上的树叶在轻柔的晨风中簌簌的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