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提斯柏心惊胆颤地踩着露水,在他前面不远处看见了一头狮子的影子。——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
印第安向导的突然逃跑,追赶者疯狂的叫喊,使海沃德惊得目瞪口呆,好大一会儿,他僵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抓住逃犯对整个行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便急速地冲向身边的灌木丛,奋力向前,去帮助其他人追赶。然而,还没有跑出一百码远,他就见到了那三个追捕者从林中折了回来,他们并没有抓到那个印第安向导。
“这么快就泄气啦!”他大声喊道,“那个恶棍一定躲在附近树木的后面,可以抓住他的。如果不抓住他,让他逍遥自在的话,我们就不安全了!”
“你能让云去追风吗?”神情沮丧的侦察员回答,“我听到那个恶鬼在枯叶上掠过,敏捷得像一条黑蛇,后来又见到他的影子在那棵大松树旁边一闪,我估计他就在那儿,于是扣动了扳机,但并没有打中!像这样凭推断来瞄准,如果放枪的不是我而是别人,我应该说他的眼力非常好,这样的事我经历得多了,应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看这棵漆树,它的叶子是红的,然而人人都知道,现在是七月里,它正在开着黄花呢!”
“这是精狐狸的血!他受了伤,也许还会倒地不起呢!”
“不会,不会,”侦察员回答,他坚决否定了这种看法,“我也许擦破了他四肢中某一部位的一块皮,但这家伙反而会跑得更快更远。一颗子弹射向一只奔跑着的野兽,如果只擦破它一块皮,这情形就与你用锡马刺踢马一样。也就是说,这颗子弹只能加快它的奔跑速度,在它的身体中增加了活力,而不是结束它的生命。但一旦击中要害,通常在跳上一、两跳之后,就再也跑不远了,不管他是一个印第安人还是一只鹿!”
“我们是四个身体健全的人,而他却受了伤!”
“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侦察员打断了话头。“在你兴冲冲还没追出多远的时候,那个红魔鬼就会把你引到他同伙的战斧能一下砍着你的地方。像我这样经常在战争的呐喊声中睡觉的人,居然会在敌人埋伏的地方开枪,这也太不谨慎了!但当时是由不得自己呀!这是很自然的嘛!走吧,朋友们,让我们换个地方再说,而且换地方时还得把狡猾的明戈人引到错误的地方去,让他们找不到我们新的歇脚地,要不,在明天这个时候,咱们的头皮已悬在蒙卡尔姆的大帐篷前正被风吹干呢。”
这些令人吃惊的话,出自侦察员这样一个具有冷静的自信、敏锐的判断力,面对危险而又无所畏惧的人之口,不由得使海沃德感到自己所担负的任务的重要性。他举目四望,只见树叶所构成的天幕之下,光线变得越来越暗,他仿佛感到,他那几个孤立无援、毫无抵抗力的同伴不久将会落入野蛮的敌人的手中,听凭他们摆布,这些敌人会像捕食的野兽一样,只要等到天黑,便会发起更为致命的攻击。由于光线昏暗、视物模糊,海沃德突然被激发起来的想象力,将每一束摇曳的灌木丛,每一段倒地的枯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有许多次,他觉得他真切地看到了埋伏着的敌人的可怕面目,从他们的藏身之地不断地窥视着小分队的一举一动。他抬头仰望,发现黄昏点缀在蓝天上的朵朵轻云,它们最后一点淡淡的玫瑰色也正在渐渐褪去,那条从他站立处流过的镶嵌在林木葱茏中的小河,也只能凭林木构成的黑黝黝的界线才能辨认出来。
“怎么办呢?”海沃德说,在这样的困境中,他一筹莫展,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抛弃我!让我继续留下来保护我护送的两位姑娘,要多少报酬,只要你们说个数就行了!”
海沃德的几个同伴此时正在一旁用土语商谈着什么,他们对海沃德这一番突然的、发自内心的呼喊并未注意。虽然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也非常小心,与耳语差不多,但此刻走近他们的海沃德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个年轻战士的语气热烈而又急切,而年长的那两个所说的话比较慎重,考虑得更为周密。显然他们正在争论这样一个问题:考虑到这几个旅行者的安全,采取某种措施是否恰当。这一主题对海沃德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考虑到再拖延时间会引起更多的麻烦,于是海沃德朝那沉浸在暮色中的几个人更靠近一些,并想向他们提出进一步落实报酬的问题,就在这时,那白人却摆了摆手,好像对争论的问题表示让步似的,随即转身走开了,嘴里还用英语自言自语地说:
“安卡斯是对的!把这样两个可爱的姑娘扔下不管,让她们听天由命,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为,即使这样做会永远毁掉我们的栖身之所。要是你想从最阴险的毒蛇的毒牙下救出这两朵娇嫩的鲜花,先生,你不能再延误时间,也不能不痛下决心了!”
“对这样一个愿望,怎么还能有怀疑呢!我不是已经答应报酬的事——”
“你还是向那位能赋予我们智慧、能帮助我们用计谋战胜林中狡猾的恶魔的上帝祈祷吧,”侦察员平静地打断了海沃德的话头,“你不必答应给我们什么报酬,因为你也许活不到兑现的那一天,而我也可能活不到用着它的那个日子。这两个莫希干人和我,将会想尽一切办法、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护这两朵鲜花免遭摧残,她们虽然娇艳无比,却不适合在荒野里生长,而且我们这样做,除了上帝一定会给予正直诚实的行为那种报酬以外,我们并不指望有别的任何酬谢。首先,你必须答应两件事,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朋友,你必须答应,否则,不但于你无利,而且还会害了我们自己!”
“你说吧。”
“第一,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必须保持安静,就像这沉睡的森林那样。第二,严守秘密,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要带你们去的地方。”
“我保证尽全力信守这两个条件。”
“那么,跟我来吧,我们正在失去宝贵的时间,宝贵得就像一只受了伤而正在逃命的鹿的心脏里的血液一样的时间!”
暮色愈来愈浓,但海沃德仍能辨认出侦察员焦急的神情,于是他随着侦察员的脚步迅速朝他同伴们歇脚的地方走去。当他们重新和那两个焦急期待着的女子会合后,海沃德立刻简要地向她们介绍了这位新向导的情况,并告诉她们,不管遇到任何恐惧的情况都必须保持安静,不得作声,并要她们立即严格执行。虽然海沃德的这一番吓人的话使这两位女子听了暗自心惊,但他热切感人的样子,加上目前所面临的危险,居然使她们的精神振奋了起来,准备经受这次意外的、非同寻常的考验。她们默默地、毫不迟疑地让海沃德帮助她们下了马,当他们迅速来到河边时,侦察员已将其他人员召集到那儿了,当然,他用的更多的是大家都能明白的手势,而不是言词。
“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怎么处置呀?”这位白人轻声说,看来,这一伙人以后的行动都得由他来指挥了,“割断它们的喉咙,将它们扔进河里,会浪费我们许多时间。把它们留在这里的话,就等于告诉明戈人,他们用不着走多远,就能搜寻到它们的主人!”
“那就松开缰绳,让它们在林子里到处乱跑好了,”海沃德大着胆子提议道。
“不,最好还得让那伙恶棍上点儿当,让他们相信,他们必须有马一样的速度才有可能追得上我们。对了,对了,这样做一定可以骗过他们的眼睛!秦加茨——嘘!是什么东西在摇动那棵矮树?”
“是那匹小马。”
“那匹小马无论如何得先死,”侦察员轻轻说着,便伸手去抓那匹灵活小马的鬃毛,那马轻轻一避,便躲过了他的手。“安卡斯,你的箭!”
“慢着!”被判死刑的小马的主人大声喊着说,他顾不得像别人那样说话都应小声细气的。“留着米里亚姆的小驹子吧。它是一匹忠诚母马的好后代,它不会存心伤害谁的。”
“当人们为上帝赐予他们的惟一的生命而斗争时,”侦察员严厉而坚决地说,“即使是自己的同类也会将他们当成林中的野兽来对待。如果你再要替它讨饶的话,我只能将你留给麦柯亚人,由着他们来摆布了!拉弓放箭,安卡斯,我们已没有时间再放第二箭了。”
侦察员低声的、充满威胁语气的话音还未落,那匹受伤的小马驹先是用后腿站起,接着往前猛地一冲,便跪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秦加茨固迎上前去,刀光起处,小马的喉管已被割断,随即顺势一推,把这挣扎着的受害者猛地推到了河中,它顺着水流慢慢地向下游漂去,它的生命渐渐消失,但它的喘息声还依稀可辨。这一表面残忍、而实际上非常必要的行动,不啻是对这伙旅行者眼下身处险境的一个可怕警告,强烈地震撼了他们的心灵,而那白人和两个莫希干人在现场所表现出来的沉着果断的精神,更使他们认识到他们处境的危险性。姐妹俩颤栗着,互相贴靠得更紧了。此时海沃德正站在他的战马边,远处是一块块浓厚的阴影,这些阴影织成一张张神秘的面纱,将森林罩了起来,他本能地握紧了已经从枪套里抽了出来的一支手枪。
两个印第安人却毫不犹豫地拉住了马缰,将那几匹受惊的、难以驾驭的马牵到河床上去了。
离河岸不远他们就改变了方向,沿着河岸一侧的悬崖逆流而上,不久人畜都被凸出河岸的山岩和林木隐蔽住了。此时,侦察员从一束低矮的灌木丛下极隐蔽的地方拖出了一只树皮做成的小船,那灌木丛低垂的树枝轻拂着水面,谁也不会发现这里藏着一条小船。侦察员默不作声地指了指小船,示意两位姑娘赶快上去。她们毫不犹豫地照着做了,只是不时地用担心和疑惧的目光回头朝那愈来愈浓的夜色张望着,此时,那夜色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沿着河边伸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