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不过,先生,”比伐尔多又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从书上看到,阿马狄斯的弟弟唐咖拉奥尔就没有一个他可以托付的情人,尽管如此,他不见得就没人尊重。”
“一只燕子不是夏,”唐吉诃德说,“何况就我所知,这位骑士私下里倒还是情场上的好手呢。至于他一见到漂亮女人就爱,那可是生性如此,他自己也无法抑制的。不管怎么说吧,他有个意中人,他根据自己的意愿,封她为皇后,他经常在私下里把自己托付给她,因为他很赞赏自己在恋爱中的谨慎和保密的态度。”
“那么,先生,”比伐尔多说,“既然是骑士就得恋爱,我想,您是骑士,一定也在恋爱吧。如果您不像唐咖拉奥尔那样自以为善保密,请允许我以在场各位的名义向您提出请求,请您把你的意中人的芳名、地位、籍贯及容貌告诉我们。无疑,当她知道世上无人不知她就是您这样一个有造诣的骑士的崇拜对象时,她只会感到得意。”听到这话,唐吉诃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说,”他说,“我还不知道我那位可爱的冤家是否愿意让大家知道她是我心灵的主宰呢。对您的问题,我所能说的只是她名叫杜尔西内娅,家住托波索,那是曼查的一个村子。
至于她的地位,因为她是我的主人和王后,其位也该至少是公主。把世上所有女性的美貌添在一起,也比不上她的美貌,甚至把热恋中的诗人赞美他们的情人时凭空设想出来的完美用到她身上,也不足以描述她。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天资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那一绺绺弯曲、闪亮、流水般的头发是最纯的金子,她那光滑的前额是极乐净土,她的眉毛是两条天上彩虹,她的双眼是两个灿烂的太阳,她的脸颊是两片玫瑰花圃,她的嘴唇是珊瑚,她的牙齿是珍珠,她的脖子是雪花石膏,她的乳房是大理石,她的手是象牙,白雪在她的胸脯前面为之失色,至于那得遮羞的部分,我的想象力是不会委屈它们的,只要悄悄看上一眼,就会神魂颠倒。”
比伐尔多说:“先生,请给我们讲讲她的门第,她的出生地,这样的话,描述也就完整了。”
唐吉诃德说:“她不是古罗马的古尔修氏、加由氏、西比翁氏的后代;不是更近代一点的郭罗那氏、乌西诺氏的后代;不是蒙加达氏、瑞盖塞内氏的后代;不是瑞贝利亚氏、比良诺西氏的后代,不是巴拉佛克塞氏、奴萨氏人罗咖贝尔梯氏、戈瑞利阿氏、卢那氏、阿拉高内氏、乌瑞亚氏、佛塞氏、古瑞亚氏的后代;也不是阿兰加斯特罗氏、巴利阿氏、梅内塞氏的后代。她是曼查的托波索氏的后代。它虽是个新氏,但是它显贵的开端一定能使这个新氏发扬光大,成为最光辉灿烂的名门望族。但愿各位不要反驳我刚才说的话。要反驳也行,那就请您记住从前塞尔比诺的奥兰陀铠甲陈列处写着的那几句话:
“此处陈列的是奥兰陀的兵器,
除了他的,又有谁敢放在这里?
倘若你要与他匹敌,
就把他暴怒的眼睛正视。”
我说,你们要反对我,条件就是如此。”
比伐尔多说:“我出身于拉瑞都的咖立比内氏,却不敢与曼查的托波索氏相比。不过跟您坦白点说吧;如果不是您刚才提及,过去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家族。”
唐吉诃德说:“这就奇怪了。”
同行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们两人说话,就连那些牧羊人对唐吉诃德神经不正常这件事都感到深信不疑了。只有桑丘?潘沙对主人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深信不疑,因为他从小就认识他,知道他是个诚实的人。不过,有关托波索的杜尔西内娅的事,倒是让他左右为难,不能断定是真是假,因为他确信自己以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公主,尽管他自己就住在托波索附近,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名字。
就在他们继续谈着话时,他们看见两座大山间的山坳小路上走着二十多个牧羊人,他们都穿黑羊皮袄,戴着花环,后来才看清是用松柏枝编成的。六个人抬着担架,担架上覆盖着各种花束和鲜花,不知是哪个牧羊人看清楚了,喊了起来:
“就是他们,他们抬着可怜的格利索斯托莫要到墓地去。那墓地就在那座山脚下,是他自己指定要埋在那里的。”
一听,他们便三步并作两步走。赶到那里,那几个抬担架的已经开始用铁锹挖坑了,地点就在岩石旁边。
大家客客气气互打招呼,说些安慰的话。接着,唐吉诃德同其他人一起,去看那个担架。只是担架上躺着一具年轻人的尸体,穿着牧羊人的丧服,丧服上面铺盖着鲜花。死者约莫三十岁上下,人虽死了,但从他的脸庞及体型看,相貌漂亮,体格匀称,担架上放着一些书和几叠手稿,有的开着,有的卷着。这些遗物勾起所有人的悲伤。瞻仰遗体的、挖坑的,还有所有参加葬礼的牧羊人个个都肃然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一个抬担架来的人打破了这种沉默,他对另一个人说:
“安布罗修,既然你一定要不折不扣地照他的遗嘱办事,你就看看这里是不是格利索斯托莫所说的那个地方?”
“正是这个地方。”安布罗修说,“就在这里,我这位不幸的朋友多次跟我谈他那部残酷命运的伤心史;就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害人精;就在这里,他第一次向她诉说衷情;就在这里,那个毫无吝悯之心的玛赛拉最后一次拒绝他,回避他,把他迫到了悲伤和失望的绝路,使他演出了一幕悲剧,结束了他痛苦的一生。为了纪念这些无数的不幸,他要求永远长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接着,他又对唐吉诃德及其他人说:“先生们,在各位刚才见到的遗体里,曾经活跃着一个灵魂,一个上帝赋予他最宝贵的美德的灵魂。他,就是格利索斯托莫。他才华横溢、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情谊甚笃,慷慨大方而不矜才使气,谨言慎行而不装模作样,虚怀若谷而不骄傲自满,殷勤恳切而不卑不贱。总之,在品德的高尚上他堪称一流,而在遭遇的不幸上他也属极端。他因爱而遭恨,因敬慕而遭鄙弃。他向残忍乞怜、对顽石恳请、与恶风竞走;他向茫茫荒野悲叹,对忘恩负义坚贞。到头来,他得到的回报便是在年轻力壮时白白死去。断送他的,是一个残酷无情的牧羊姑娘,而要使这牧羊姑娘留芳百世的,却是这个就要永世长眠在这里的死者。如果不是他嘱咐在埋葬他之后便把手稿一把火烧掉,这些手稿完全可以证实我所说的一切。”
比伐尔多说:“要是您真那样处理手稿,那您就比这位被激恼了的不幸作者更残酷。先生,请想一想吧。当死者的要求不合情理,还要去不折不扣地执行,这就不符合酌情处理的原则,也不符合公正合理的原则。奥古斯陀大帝如果真让人执行曼图阿的遗嘱,那他就不是什么哲人了。因此,先生,您的朋友的遗体要埋就埋吧,至于您这位不幸的好友的惟一遗物,您就别仓促从事。他在一怒之下要毁掉这些手稿,而您竟然也就要充当判处手稿死刑的侩子手,这是多么的轻率呀!我看呀,倒不如先缓期执行,别让这些手稿永远沉默下去。
这样,手稿幸存下来了,流传于世,这个叙述您的朋友的美德和玛赛拉的忘恩负义的忧郁故事也就能世世代代相传下去,别人也可引为鉴戒,免得再陷入这种引诱人的陷阱和迷惑人的毁灭之中。不但您还有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您这位痴情而又绝望的朋友的身世,知道您同他的友谊,也知道玛赛拉的残酷无情导致了您的朋友之死。昨天晚上,听到他今天就要在此下葬,我被感动了。这固然是出于好奇,更多的是出于怜悯。我们来了,就是要亲眼看看那些使我们听了感到那样不快的东西。我们这一伙人,比如我,就被格利索斯托莫的非凡的优点,他的不幸的命运所深深感动,渴望以后能防止这种可悲可叹的悲剧的发生。我以我们这一伙人的名义请求您,不管您决定怎样处理这些手稿,请让我带走一些吧。”
不等回答,他便伸出手去,把那些近在他手边的手稿拿了过来。
“得啦,先生,”安布罗修说,“您倒想了个法子使我让步。您可以保留那些手稿。至于其余的,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烧毁它们的决心。”
比伐尔多没再说什么。不过,他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他从火里救出来的手稿上说些什么,便马上打开其中一份,见标题为《绝望的情人》。安布罗修说:
“这是我那亲爱的朋友的绝笔。你们大家都可以听听他的失意伤心使他落到了一种怎样悲伤的地步。请大声念吧,先生,我们这头一边听一边挖墓穴。”
“好。”比伐尔多说。
于是,怀着一种共同的渴望,在场的人马上围了过来,听他朗读下面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