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幸的牧羊人的诗篇及其他意外事情
绝望的情人
“你是我心中无情的暴君,
来吧,听我倾吐,倾吐我的不幸。
我,是你的悲哀和不幸,
我的痛苦呀,说呀说不清。
忧郁苦闷,如何深藏得住?
备受折磨,怎能一点也不呻吟?
啊,我的忧伤,你的残忍,
怎能舒泻?谁能道尽?
人世间的语言显得无能为力,
魔鬼帮忙也只能使愤恨难平!
暴怒之下我沉思默想,
激我唱支悲歌的是凄凉的苦境。
君不闻狼狂嗥呦呦鬼哭,
黑夜里猫头鹰叫乌鸦鸣,
风怒吼,雷咆哮,大海浪涌,
这声声悲啼,这阵阵喧嚣,
同我的悲歌此呼彼应,
助我一起道出心中的怨情。
山洞里,断壁前,
还有幽幽的墓穴边,
我叹息,我呜咽。
凭借着风呀,还有那空谷传音,
我的悲愁缭绕,越传越远,
我的绝望不会磨灭,溢满人间。
残忍的蔑视,烦心的恐惧,
可怕的痛苦,无端的猜疑,
这一切治愈了爱情——一劳永逸。
爱被扼杀了,我的死就是它的缺席;
我苟延残喘,带着那些致命的恶疾:
奚落、憎恨、漫不经心,还有妒忌。
希望的曙光从未振奋我的心田,
怜悯之射线也没抚慰我的懊恼,
甜蜜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我愤怒至极,绝望也来到跟前。
唯有毁灭才能为我止痛,
一死解千愁,死去哪有苦恼可言?
我的爱会受到加冕,即使到了阴间。
死了,我却感到坦然;
公理正义,会重新将我衡量。
就让我这样倒下去吧:无爱、无福,
带着被压抑的苦恼,负着沉沉重量,
没人为我悼念,我也死而无怨。
啊,你的恨对我伤害明显,
忽匆匆,我就要离开这苦恼人间。
在我离世时,你不必为我可怜,
留着吧,可怜会令我骇然。
啊,我太自负了,又在乱语胡言,
我死了,哪值得人们为我落泪悲伤?
痛苦的人们呵,我向你们呼唤,
来吧,就像这里有熊熊烈火,
陪伴着我,走向那无边的黑夜。
我这个可怜的绝望的情人呀。
不要求你们为我把挽歌低唱,
不要仪式你们尽可把我埋葬。
当我已在地底,当生命已经离去,
你呀,悲伤之子,就是我心中的歌曲,
因为只有死去,我才能停止哭泣。
活着有何用?只是增添悲哀;
何处没悲哀?唯有地狱,
绝望的我,将在那里度过朝朝夕夕。”
听了这首诗,大家都很赞叹不已。只有比伐尔多注意到格利索斯托莫在诗里所抱怨的妒嫉呀、恐惧呀同他所听说的玛赛拉清白无暇的稳重呀、含蓄呀不符。安布罗修深知他这位朋友的疑惑,便说:
“不幸的格利索斯托莫是在离开了他所敬慕的情人时写这些诗句的,他是要试试看看治疗爱情创伤的普遍招数——‘眼不见为净’能否减轻他的痛苦。情人分开了,一切都会牵肠挂肚,而在这种时候,他就更常常用各种各样的幻想去苦恼自己,因此他就被嫉妒呀、多疑呀这些东西缠住了,感到困惑。这些东西毫无根据,只是他在心烦意乱时的假设。因此,在这种心神不安的情况下,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都不能影响,或者起码于玛赛拉的美德无损。敝开她的残忍、倨傲不说,就是存心妒嫉,这本身也是无可指责的。”
比伐尔多信服了。他们正想读另外一份手稿,这时,想不到面前竟然现出一个幻影样的东西,便没再读。那原来是玛赛拉本人,她就站在岩石上,而挖墓穴的人正在岩石脚下挖着。她是那样美丽,传说中的她的美貌与其说是美化了,还不如说是减弱了。那些过去没见过她的人,都怀着无言的惊讶和喜悦凝神望着她,而那些每天都见到她的人对她的赞赏似乎也不亚于其他人,都看呆了。不过,安布罗修一见到她,心里便又气又恨,喊道:“你这个凶猛而又残酷的山蛇怪,你在那里干什么?你是来看看这个被凶手害死的可怜虫的伤口在你的面前会不会流出鲜血吗?或者你高高在上,正在对你的毫无人性所造成的毁灭性后果得意扬扬,就像尼罗在观赏大火熊熊的罗马一样呢?或者你要像达吉诺的忘恩负义的女儿践踏她父亲的尸体那样,要来践踏这个不幸的人的遗体呢?你要干什么?你要怎样才会称心呢?快说呀!我知道,格利索斯托莫活着时总在想着怎样迎合你,怎么让你开心。尽管他现在死了,我愿让他所有的朋友个个对你必恭必敬,唯命是从。”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做什么忘恩负义的事情。”玛赛拉说,“我只是来讨还我的清白,只是来向所有那些把格利索斯托莫的死归罪于我、把他的痛苦也归罪于我的人们表明,他们这样实在太没道理。我向所有在场的人恳求,请你们听我说。我不会多说的,只说几句就行,因为要让明白事理的人信服,话语不在多。你们会说,是上帝给我美丽,这种美丽,使你们不得不去爱我,就好像有谁在强迫你们一样;而因为你们爱我了,你们就以为我也该去爱你们。尽管我明白,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是可爱的,但是,我并不认为,由于漂亮而被人爱的人,就应该单是因为她被爱了便去爱那些爱她的人。也许那个爱美的恰恰就长得丑,而丑是不应被爱的。我爱你,因为你漂亮,因此尽管我丑,你就必须爱我,这样说就荒谬可笑了。假定男女双方一样美,便以为他们有共同的要求、想彼此交往,这种想法也未必尽然。有些人,只给人以外表美,而没给人以内心美,不能给人心里以强烈的感染。天呀,要是一见美的就爱,就神魂颠倒,那么,人类的欲望就会混乱不堪,就会游离彷徨,就会茫无归宿。美无数,欲望也就会无定。
相反地,我听说真正的爱是专一的、自愿的、不受强迫的,如果你们同意我的看法的话,那么,你们为什么只凭你们爱我而不顾其他情由便要我去勉强从事呢?我请你们告诉我,如果我天生丑,就像我现在天生美一样,我会一味埋怨你们不爱我吗?请你们想一想吧,我的美并非自己挑来的,而是上帝赐与的,就如毒蛇杀人,但我们不能因此便谴责它有毒,因为这也是天生的。因此,不能因为我天生美丽便指责我、非难我。对一个规矩的女人来说,美貌就如远处的火,又如锐利的剑,它们只烧、只伤那些走得离她太近的人。自尊和贞操是美这一装饰品的灵魂,没有它们,肉体再美也不能称之为美。如果说自尊是人身上最生辉的装饰品,那么,这个因美而被爱的人为什么要仅仅为了满足对方的不加约束的欲望而不顾自己的自尊呢?对方又为什么要为了一己的私利而动用各种想象不到的手段去使她失去自尊呢?我生性自由,今后可能还要这样自由自在下去,我居在这些荒凉的山野间,树木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明镜。我与树木谈心,我同清泉对语,它们也了解我的美丽。我是一束远处的火,我是一把锋利的剑。
对那些见了我就被我迷住的人,应该就此醒悟。我从未给过格利索斯托莫或其他任何人半点暗示或鼓励,因此完全可以这样说,使他早死的,不是我的残忍,而是他自己执迷不悟,是他一厢情愿,把想象中的东西当成实际。也许你们会说,他的动机是高尚的,因此应该满足;那么,我也有回答。就在你们为他挖坟坑的这个地方,他倾吐了他的爱慕之情,对此,我对他的回答是:我已决定独自去生,独自去死,只有大地,才能容纳我,消受我的美貌。听了我的这些告诫,他仍然要固执地追求我,仍然要逆水行舟,他这样一意孤行,结果也便葬身于风浪之中,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假定我原先怂恿他,含糊其辞地去取悦他,那么,我就是虚伪的了;要是我原先满足他的愿望,那我就违背了自己的决心。虽然早就预先提醒他,他却要坚持己见;没人恨他,他却感到绝望。现在,我让你们自己去评判,他的苦难,是否该归罪到我的身上?要是我欺骗过谁,他可以埋怨我;要是我答应了却赖账,他自然会失望;要是我勾引了谁,他必然会怀抱希望;要是我接纳了谁,他满可以随处夸口。我没欺骗,没耍赖,没勾引,也没去接纳,我不许人们说我残忍,不许人们把我当杀手。
上帝还没告诉我是否命中该去爱,以为我会自投情网也只是徒劳无益的空想。因此,我这一告诫对任何想向我求爱的人同样适用,他们自己要怎么着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从今以后,要是有谁因此而死去,都不应该同他们的忌妒、我的鄙弃与仇恨挂上钩,我同他们的死没有一丝半点的联系。因为,一个没装模作样表示要去爱的人,决不可能引起谁的忌妒;直截了当地声明我的既定决心,也不应被视为鄙弃与仇恨。总之,那些将我视为洪水,当作妖怪的人,请把我当作一件危险的东西远远退避;那些说我忘恩负义的人,请不要再为我效劳费心机。我保证,我决不会去寻找他们,也不会去追求他们。因此,从今后,谁也不要将他的事情拿来打扰我的安宁,谁也不要力图拿我与男人之间的事来制造意外的事情。我喜欢平静,而这种平静就要求我不要与男人为伍。我有足够的财富,我既不爱人也不恨人。同左邻右舍的牧羊姑娘们随便聊聊,照管好我的羊群便能帮我消磨时光。我不必去赢取这个男人的爱情,也不需要耍手腕去纠缠别的男人。我的思想就局限在眼前这些山山岭岭之中;如果我的思想驰骋得更远点,那只是为了领略造物的美丽,那样,我的灵魂将会慢慢朝原来的住处走去。”
一说完,她不等回答,便离开了,转身走进附近的树林深处。那些听了她的这一番表白的人无不为她的慧心和美貌所倾倒。尽管刚刚听了她的那一番庄严的抗议,有些人却置这些于不顾,忍耐不住,还想去追她。唐吉诃德见此情景,认为这可是他履行游侠骑士职责的好机会,便说道:
“任何人,不管地位如何,身份怎样,都不得擅自去追赶这位美丽的玛赛拉,谁要是惹得我生气了,我会狠狠处罚的。她已用无可辩驳的理由讲得一清二楚,对格利索斯托莫的死,她清白无辜;她也明确宣布了她的坚定决心:决不对那些对她有所求的人俯身屈就。因此,不应该去追她,纠缠她,相反地,她应该受到所有的好人的敬重,也许,她是世上数一数二的洁身自好的女人。”
不知是因为听了唐吉诃德带威胁性的话语后感到害怕,还是因为安布罗修要他们为死去的朋友留下来,被这一劝告所说服,那群牧羊人一个也没走开。
后来,墓穴挖好了,手稿烧掉了,尸体也被放到坑里去了,在场的人,一个个泪流满面。在墓碑做好前,他们先用一块大石头盖住坟墓。安布罗修说,他打算在碑上镌刻上这样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位可怜的情郎,
长眠的遗体早已变硬冻僵。
是他爱慕的一位忘恩负义的姑娘,
用鄙视使他失去生存的力量。
在这里,他第一次向她倾吐真情;
在这里,他第一次道出痛苦忧伤;
在这里,他第一次遭到断然拒绝,
在这里,他第一次选择长眠永远。
你从害羞的玛赛拉身旁离去,
牧羊人却悼你惜你为你泪沾衣裳,
你的作为决不应受到蔑视,
要不全人类又怎能再存在一天?”
大家在墓上撒了很多鲜花和树枝,又向他的朋友安布罗修吊唁了一番,向他告辞后便要离去。比伐尔多和他的同伴也要走了。唐吉诃德不是个忘乎所以的人,他同时还向那些招待过他的牧羊人道别。那两位半路上遇到的先生希望唐吉诃德同他们一起到赛维利亚去,他们对他说,世上再没有比那里更好冒险的了,每条街道、每个角落都会有奇事。唐吉诃德对他们的好心劝告表示感谢。他说他不想也不必到赛维利亚去,要等把这一带山林里的盗贼扫除干净再说,因为他听说这一带盗贼猖獗。那两位先生不愿变更唐吉诃德这一好计划,便再次与他道别,继续上路了,一路上谈着玛赛拉与格利索斯托莫的事,还有唐吉诃德的疯疯癫癫,话题够多的了。至于唐吉诃德,他决心要找到玛赛拉,要是可能的话,他愿意为她效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保护她。不过,这时他忽然又想到了他的计划,这些,您会在续编中看到真实的传记的。至此,第二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