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3)
我向你保证,如果恳求及言语阻止不了这件事,我身上还有一把短剑,我会公正待己的。至少,我的死去能毫无辩驳地向你表明我对你的爱及我的忠贞。’我急急忙忙对她说,说得杂乱无章,我说:‘小姐,但愿你说到做到。为了我们的共同利益,什么事我们都不妨一试。你放心,要是我的剑不能很好地保护我们的共同利益的话,我宁愿将剑插进自己的胸膛,而不愿失望地苟延残喘。’当时,陆莘达被人急急忙忙地喊走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我所说的话。她离我而去了,我的神灵就这样抛弃了我了。我的悲伤、我的慌乱都无法向人表达。我想,我看到太阳永远沉没了。我的双眼、我的感官也跟我一起,分担着这心神烦乱。我看不到通往屋里的门,而我站在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般,不能动弹。不过,一想到我的爱,我也就不再呆若木鸡。我悄悄地溜进陆莘达的家,谁也没发现我,因为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准备着。
我又潜入厅堂里,藏在两块挂毯的交接处后面,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厅里的一切,但同时又不被发现,我在那里等待时万念交集,那些困惑、扰乱着我的心灵的怀疑呀、惧怕呀、苦恼呀的复杂心情,又有谁能表达呢?费南铎走进厅堂来了,不像个新郎。他身上还是平常的那副打扮,跟他一起进来的只有陆莘达的一个表兄弟,其余的就是几个家人了。过了一会,陆莘达进来了,与她一起走进来的有她的妈妈和两个侍女。我注意到,她穿着华丽,这倒同她的身份以及那庄重的仪式非常相配。但是我心神烦乱,也就无暇去留意她的服饰,我只注意到衣服的色彩是淡红和白色,她浑身上下的珠宝熠熠放光,这使她的衣服越显漂亮。不过,饰物再漂亮,也无法与那使她显得楚楚动人的自身的辉煌美丽相比。啊,记忆力,你是我心宁安宁的死敌,此刻,你为什么那么忠实地把陆莘达那无与伦比的妩媚再现在我心灵的眼前呢?你为什么不把她当时的所作所为再给我呈现一遍呢?她的作为,只能惹我恼火,我得设法为此事报仇,要么就让我死去。先生们,请原谅我这样喋喋不休,东拉西扯。天哪,我的苦恼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的。对我来说,每个细节似乎都值得详细叙述。”
牧师向他保证,他们都认真听了他讲的每个细节,这些情况既使他们感到伤心,又使他们感到兴趣,而且他们还迫不及待地想听听最后的结局如何。卡迪纽又继续说:
“各方的人在大厅汇齐了,牧师走了进来,他拉着新郎新娘的手,向陆莘达是否愿意接受费南铎作为她的丈夫。听到这句话,我把脑袋探出两块挂毯外,怀着一颗焦急的心听她回答,我的一生、我的幸福全靠她一锤定音了。当然,我实在太迟钝、太无情了。当时我为什么不露面呢?我为什么不对她大喊一声:‘考虑清楚你在干什么,陆莘达!你是我的,不可能是其他男人的,你现在也不能说出致命的愿意两个字,这样你才不会伤天、伤你自己,才不会伤我,才不会断送我的性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费南铎,你违反人情,也违反了天理,你抢走了我的宝贝。
你不要以为不受惩罚你就能剥夺我舒适的生活,也不要以为在我的名誉和爱情危若累卵之时,你们任何补偿会抑制我的忿恨。’我当时真太没用了。现在这么说为时已晚,况且也没半点危险。当时我什么也没做,现在却要说什么当时该怎么做;当时别人偷走了我心中的宝贝,现在我才咒骂盗贼;要是我当时报仇的决心能像现在怨天怨地之情这样,我早就已经找那个卑鄙的家伙报仇雪恨了。该谴责的,是我那懦怯的心,它使我贻误了时机。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去管什么理智呀、名誉呀,也不必管自己是个被社会、被世界遗弃的人,就让我像一个可怜的人那样死在这里吧。
“牧师等着陆莘达的回答,等了好一会。在等待的时候,我希望她会拔出短剑,或者讲出一些使我听了高兴的话。可是,天哪,使我永世都感到失望的是,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出那决定命运的‘愿意’;接着,费南铎也说了一声‘愿意’,给她戴上戒指,神圣之结就此结下了,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个结松开。接着,那个背信弃义的新郎走上前去,拥抱新娘,但是,她却一手按住胸口,倒在她妈妈怀里晕过去了。哎,当时,慌乱支配着我,极度的悲痛和苦恼折磨着我,看到陆莘达的那些诺言全是骗人的鬼话,我所有的希望全给毁灭了,那惟一使我愿意活下去的东西也给永远抢去了。我感到惶惑,我感到绝望,我感到自己已被老天所唾弃,我感到命运对我实在太残酷无情。强烈的悲痛抑制着我,使我无法叹息,就连眼泪也是欲流无门,我感到自己被致命的苦恼给弄麻木了,身上只有熊熊燃烧的妒火和复仇之火。
与此同时,陆莘达的晕倒使大家手忙脚乱。她妈妈解开她的礼服,让她回过气,发现在她的胸口有一张折迭好的纸条,费南铎马上抓起纸条,走到一旁,打开纸条,就着烛光看了起来。看完后,他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手托着腮,显出一付意气消沉、大为不满的样子,对新娘的状况毫不在乎,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晕倒的事一样。至于我,看到整座房子乱成一锅粥,决计不管被人发现与否,离开那个令人痛恨的地方。万一被人发现了,我就要孤注一掷,找那个背信弃义的费南铎报仇雪恨,那时全世界都会知道他的卑鄙行径,也会知道我的愤恨是何等激烈。但是,命运却安排我去承受更大的悲哀——如果还会有更大的悲哀的话——让我还能去动用我所剩无几的理智。离开时,我没有找我的敌人报仇,本来,在那种大混乱之中,要报仇实在太容易了。我选择了惩罚自己的办法,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轻信了,这种惩罚,本应由他们承受,因为他们不忠。
“我到了送信人的家里,我的骡子还寄放在他家。连告辞的话都没说,我便骑上骡子,离开城里。这时的我就像《圣经》里的罗德逃出所多玛城一样,连回头再看一眼都不敢。我骑着骡子在郊外走着,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我大喊大叫,发泄着我的愤恨,咒骂着背信弃义的费南铎,咒骂着陆莘达的违约和忘恩负义。我骂她残忍、薄情、虚假,我特别骂她的贪婪、下贱,因为是我的情敌用金钱诱使她对我起假誓。当时,我又在自圆其说,我心里想,一个在父母严格教育熏陶之下的年轻姑娘屈从于父母的指引,让父母替她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也是不足为怪的。不过,从事实及正义而言,她本应该为自己辩护,说她早就是我的人。总之,我最后还是断定,野心在她的爱情中起了更大的作用,使她把对卡迪纽许下的诺言置之脑后。我就这样陷入剧烈的思绪中,骑着骡子走了一夜,大约到了黎明时分,跑到了通往这座山的一个峡口,我不顾什么东西南北,只管一路走下去,走了三天,最后来到此地附近的一个山谷。
我碰到了几个牧羊人,便向他们问路,到最峻峭、最难达的地方该怎么走,他们给我指了地方,我便急速赶到那里,决心就在这里苟延残喘,了此余生,决心远离人间烟火。在这片不毛之地跋涉时,我的骡子由于劳累和饥饿,或者是为了摆脱我这个毫无用处的负担,倒地死去了。我自己很是虚弱,又疲乏又沮丧,过不了多久,也躺下去了,或者说晕倒在地了,在地上,我躺了相当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到底躺了多久,我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后来,我苏醒了,站了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饿。我发现身旁有几个牧羊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救我的,但是我想,他们一定给了我吃的喝的。因为他们告诉我,他们发现我时我的情况怎样可悲,说我当时双眼呆呆地直视着,一味胡言乱语,他们猜,我一定神志不清。的确,从那时以后,我要想的东西太多了,有时也就发起疯来。
我做出的那些毫无节制的事全是由于生气、狂乱过度所致,我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在荒野里大喊大叫,我咒骂,我恸哭,我懒散地成千上万遍地呼喊着陆莘达的名字,我当时的所有愿望就是通过我的嘴唇发出的每一个字来把我头中的各种感受吐尽吐绝。醒来时,我当然又虚又累,就连动弹一下都不行。至于睡觉的地方,我经常住在一棵软木树的窟窿里。附近也有几个牧羊人,他们的羊就在附近的山上吃草。出于对我的可怜及基督的博爱精神,他们有时候给我留点吃的,使我这条可悲的生命能够活下来。我尽管失去理智,天性却在起着动物本能的作用,引导我去满足天性的需要。
有时,这些好人见我正好神态清醒,便责备我不该出其不意用暴力去抢吃的东西,他们说他们随时都愿意给我东西吃。我之所以使用暴力,实在没有别的解释,只能是因为精神特别错乱时所致。我这个可悲的人只好就这样拖下去,要么等着上帝可怜我这样受折磨,干脆让我的生命告一段落,要么等着我失去记忆,记不起陆莘达的美貌和忘恩负义,记不起费南铎的背信弃义。要是我能快乐地活着,那么,我才可以希望自己及时地把这些疯狂想法写下来。但是,要是我没这份福气,那么,我只好要求上帝可怜可怜我的灵魂了,因为我无法把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从自己不幸遭受到的苦难之中解脱出来。
“先生们,我已经如实地向你们讲述了我的不幸。那么,请你们判断一下,对这样的事,我是否能若无其事地去诉说呢?请不要对一个什么药都不用的人开药方了,那只能是白白浪费时间。没有陆莘达,我愿意不要健康,也不可能会健康。她抛弃了我,我必须死去。她用她的不忠让我相信,她希望置我于死地。我忍受着这些空前未有的痛苦,一直坚持到最后,我将以此让她明白,我的命运本来会更好些。那么,就让我继续受苦吧,但愿我是绝望也解救不了的惟一的人,而对许许多多别的人来说,他们即使得不到安慰,也能治好心灵的创伤。”
卡迪纽讲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他的缠绵悱恻的故事。牧师正打算对他说点安慰话时,又听到另一个悲切的声音在那儿数说,这引起了他们新的注意,要说的话也便只好不说了。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留待这部史书的下一章去叙说吧,因为我们那位聪明而有见识的历史学家熙德?阿默德?贝南黑利在这里结束了他的这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