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
他刚走近,公爵夫妇就到门口来迎接,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个道貌岸然的教士。这种人据说是给贵族家当导师的,他们本人出身并不高贵,该教的不会教,却只会用自己狭隘的头脑去抑制贵族的大度,想教别人节约,结果却让受教的人成了吝啬鬼。陪着公爵来迎接唐吉诃德的,很可能就是这种角色。
大家都扎扎实实地说了一通客套话,唐吉诃德终于在公爵夫妇左右陪同下来到餐桌旁,于是又客气起来:公爵让唐吉诃德坐上席,唐吉诃德理所当然要推辞。然而,他还是拗不过公爵的再三强求,最终从命。教士坐在他正对面,公爵夫妇分坐两边。
桑丘一直站在旁边,见到大家对他主人这么客气,惊得目瞪口呆。又看到公爵为了让唐吉诃德坐上席讲了那么多礼行,两人推让了那么久,就开口说:
“看到刚才你们推推让让的,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关于坐席的事,是我们村上的,各位愿听吗?”
这些话刚说出口,唐吉诃德就浑身不自在,认定桑丘又要说傻话了。桑丘见他那样,心领神会,立即说:
“先生,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注意的。我说的话笃定会很切题。你刚才还教训过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什么多说,什么少说,我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唐吉诃德说。“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好的,”桑丘说。他转头对着公爵:“我要讲的故事句句都是真的,如有一点点不真,我主人就在这里,他会揭穿的。”
唐吉诃德说:“你爱撒多少谎就撒多少谎,与我无关,我也不拦你。可是你想说什么,自己得注意点。”
“行,行,”桑丘说,“我自己负责。我已经翻来复去地想过了,我可以保证:等会儿你就知道—”
“尊贵的先生夫人,”唐吉诃德说,“您还是要他出去吧,这家伙专爱胡说。”
“啊!这件事就得请您原谅了,”公爵夫人说,“我凭公爵的生命发誓,桑丘一步也不能离开我。我可以替他保证,他说的一定是非常得体的故事。”
桑丘说:“多承贵夫人高看我,我受之有愧,我祝您一辈子聪明!现在说我的故事:
“有一次,我们村上一个很有钱的绅士请客。这位绅士出身高贵,是阿拉莫斯?台?梅狄那?台尔?冈坡的子孙。他娶的是唐娜曼西亚?台?吉牛内斯,这位夫人的父亲就是圣悌亚果教团的骑士唐阿隆索?台?玛拉尼翁,他就是在艾拉都拉淹死的;为了他,几年前我们村上还吵了一架,据我听说,连我主人唐吉诃德也牵进去了,铁匠巴尔巴斯特罗的儿子、那淘气鬼小托马斯就是在那次受的伤——这些都是真的吧?主人,您得给我说句话,免得这里的先生夫人们说我是唠叨鬼或骗子。”
“到现在为止,”教士说,“我还是说你是前者而不是后者,不过再往后说下去,我就拿不准你是什么人了。”
唐吉诃德说:“你列举了这么多的见证,又提到那么多细节,我必须承认,我相信你讲的是事实。不过你要讲得短些,否则,按你这开头的架势,恐怕两天也讲不完。”
“请不要让他简短,”公爵夫人说。“让他随自己的意讲吧,就是六天讲不完也没关系。我会高高兴兴地听,并且认为这六天是我一生过得最愉快的。”
桑丘接着说:“先生夫人们,那我就往下讲了。刚才提到的那位绅士——他的情况我一清二楚,因为我们两家只隔一箭之远——这位绅士请了个庄稼人吃饭,这位庄稼人虽是穷人,却非常实在。”
“啊,朋友,”那位教士说,“照你这么讲,怕是一辈子也讲不完。”
桑丘说:“只要上帝保佑,我不要半辈子就能讲完,您还是多一点基督教徒的耐心吧,我的好先生!我说的这位庄稼人到了这位绅士家里,是这位绅士请他来的——那位绅士现在已经去世了,愿他的灵魂安息吧,可怜的人!据说他死得和天使一样哩。他死的时候我不在场,我恰好到一个叫坛布雷克的地方收割去了……”
“忠实的朋友,”教士说,“请你撇下农活,快从坛布雷克回来,就别等那位绅士下葬了,除非你是想场场丧事必到。快把这故事讲完吧,求你啦。”
桑丘说:“就在他们正要坐席时——我指的是那位庄稼人和那位绅士,他俩分明就在我的眼前,比以往任时候都清楚哩……”
桑丘的故事讲得拖泥带水,教士听得很不耐烦,唐吉诃德在一旁又气又恼,公爵夫妇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桑丘说:“嗯,我还是接着讲这故事。庄稼人要让绅士先坐,自己才肯坐,而绅士打手势要庄稼人自己坐上席。‘那万万不行,先生,’那庄稼汉说。‘我让你坐哪儿你就坐哪儿,’绅士说。可这庄稼人坚决不肯。绅士对他说:他该坐的,因为他本人是一家之主。可这笨蛋过分客气,还以为自己是很有教养,很会讲礼行,推推让让,就是不坐。最后,这位绅士火冒三丈,按着他的肩膀,硬叫他坐下,一面按,一面还大声说:‘坐在这里吧,你这土包子,我不管坐在哪里,都在你的上首,都是上席。’我的故事讲完了,我想一定是很应景的了。”
唐吉诃德那张本是黑黝黝的脸,立即涨得颜色斑驳陆离。公爵夫妇品出了桑丘话中带刺,却也只能忍住不笑,免得唐吉诃德受不了,恼羞成怒。公爵夫人怕桑丘再说出什么混话来,于是掉转话题,问唐吉诃德:杜尔西内娅最近有什么消息,又说他最近一定降伏了不少巨人强盗,上一次把他们作为礼物奉献给杜尔西内娅,离现在有多久了。
唐吉诃德答道:
“哎!夫人,我的厄运只有开头,恐怕是没完没了,永无终结。我确曾降伏过几个巨人、坏蛋和歹徒,并把他们献给我的心上人,可他们到哪儿去找她呢?尊贵的夫人啦,她已中了魔法,变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
桑丘说:“我不明白,先生。我上次见到她时,她看来还是个绝世美人的样子哩。我眼见为实,敢发誓:至少她活泼矫健,会蹦会跳,连跟斗翻得最好的也比不上她。我不说假话,公爵夫人,她从地下只一跃就跳上了她那驴儿,活像一只猫哩。”
“你看见她中魔了吗?”公爵问。
“我看见她中魔?”桑丘答道。“第一个耍这套把戏,说她中了魔的,您以为是谁?就是我哩!她和我一样地中了魔!”
那位教士听他们大谈什么巨人啦、歹徒啦、中魔啦,开始怀疑这位客人就是唐吉诃德?台?曼查。这位公爵常读他的传记,他曾好几次劝他,说是只有无聊人才读这种无聊书。自己的怀疑弄清之后,他非常生气地对公爵说:
“公爵大人,这位可怜人的胡闹,总有一天您会要负责的!您把这位唐吉诃德、或唐吉傻瓜、或不管您叫他唐什么,当成疯子,还提供机会招他装疯卖傻,依我看,他未必就有那么糊涂。”
随后,他话峰一转,对准了唐吉诃德:
“听着,你这个糊涂先生。谁让你胡思乱想,说自己是游侠骑士的?你降伏了巨人和歹徒?走吧,走吧,回你的老家去吧。如果你有孩子,就去照料孩子,找一份诚实的活好好干去吧。别满世界乱跑、造一些空中楼阁、让认识不认识你的人都把你当成笑柄。算你倒霉吧,古往今来,你又在哪儿看到过游侠骑士这样的东西?西班牙哪有巨人?曼查哪有魔鬼?到哪儿去找你那中了魔的杜尔西内娅?还有你那些胡说八道,从哪儿来的?都只不过是你那空脑瓜里的非非之想罢了!”
唐吉诃德拼命耐着性子听这位道貌岸然的教士大发议论,等他讲完,他霍地站起身来,满眼怒火,一腔义愤,也顾不得公爵夫妇在场,答道——
欲知唐吉诃德如何回答,自有专章记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