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
唐吉诃德答责难者,以及其他或正经或滑稽的事
如上章所叙,唐吉诃德霍地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就像是中了水银毒一样。他狠狠盯了那位不识相的教士一眼,大声回敬起来,由于心情急迫而又怒气冲冲,他说得有点结结巴巴,口沫四溅:
“在此时此地,有两位贵人在场,加上我对您的职业素怀尊敬,所以我尽管义愤填膺,还是勉力克制,束上双手,不与您这位绅士兵刃相见。除此之外,大家都知道,穿道袍的人与女人一样,惟一的武器是舌头。因此,我将平等相待,只凭唇枪舌剑交锋。作为教士,您本应好言劝世,却不料您会出口伤人。就算您的责备出自仁慈,非常有益,也应心平气和、更有分寸。您当众把我臭骂一通,从最小处讲,是超出了与人为善的范畴;和颜悦色更能达到效果。
您连什么事也没弄清,就不分青红皂白,骂人是傻瓜、笨蛋、疯子,这合适吗?请问,先生,您见我干了什么傻事,使得您对我恶语相加?您还不容置辩地命令我回家去照料老婆孩子,您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有些人钻进别人房里,装腔作势地训导主人,难道这样的人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责备?有的人出身穷学生,看到的就是那二、三里格方园的地步,凭什么来批评骑士道、褒贬游侠骑士!游侠骑士东奔西走,不为游览寻乐、而是含辛茹苦,干的是不朽于世的业绩,在您的眼中当然就成了游手好闲、虚掷光阴!如果英雄豪杰、骑士、达官贵人、绅士、以及不论什么出身的人,都认为我是傻瓜或游手好闲之徒,那我会认为是我无法洗雪的羞辱;但如果对骑士道一窍不通的书呆子认为我是疯子,我嗤之以鼻,付之一笑!我是个骑士,如果上帝允许,我到死也是骑士。有的人壮志凌云、立志高雅;有的人奴颜婢膝,仰人鼻息;有的人弄虚作假,自上邪途;有的人,也是极少的人,竭尽虔诚,信奉宗教,——真是人各有志,不能相强。而我命中注定,选定了游侠骑士这条狭窄的路。我身体力行,轻钱财,重名声。我曾济困救弱、伸张正义,也曾经降伏巨人、踩歹徒与妖孽于脚下!我也有爱情,但这只是骑士道精神的要求,我决不是现世的登徒子,而只是纯洁的柏拉图。我立意行益,从不害人,而只求对世人有利。现在,高贵的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我请您们公断:一个人舍此无他,孜孜以求,是否该被骂作傻瓜?”
“说得好,实在是说得好!”桑丘说。“您不用再说了,我的好主人先生,适可而止吧。在您这边实在是尽善尽美、无以复加了,无论是言论、思想、还是行为。此外,既然这位教士先生有脸大大咧咧地说从古到今都没有游侠骑士,他胡说八道也就不足为怪了。”
“什么?”教士说。“你就是那位桑丘?潘沙,主人许了海岛的,肯定没错。”
“嘿,就是鄙人,”桑丘答道。“我受之无愧,与其他人一样。我这人啦,‘傍好人,成好人,’‘生长谁家可不论,吃在谁家最要紧,’‘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紧紧靠着好主人,陪他奔走了好几个月,他和我已是一个人。如果上帝恩准,我也会和他一样。他怎么过,我就怎么过;他如果想要当皇帝,我也就能当海岛总督。”
“你肯定能当的,忠实的桑丘,”公爵说。“我正好有一个很好的海岛,我现在就以伟大的唐吉诃德的名义,让你去做海岛总督。”
“跪下,还不跪下,桑丘,”唐吉诃德大声说。“吻公爵大人的脚,谢大人恩赏。”
桑丘依言办理。可教士在旁边见了,勃然大怒,他站起来大声说:
“凭我穿的道袍起誓,此话我非说不可:大人您也和这两个罪孽深重的可怜虫一样,发疯了。 像大人您这样的明智人都欣赏和赞许他们的疯疯颠颠,他们不发疯才怪哩。大人如果愿意,就留下他们吧,我可就告辞大人,回家去了,免得我在这儿空费口舌劝您大人。”
他丢下没吃完的饭,转身就走,公爵夫妇劝他也没有用。实际上,公爵正为他的怒发冲冠而哈哈大笑,也没法多劝他。他止住笑,对唐吉诃德说:
“狮子骑士先生,您为自己和您的职业辩护理直气壮。您也不必再和那位怒气冲冲的教士计较。您想想,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法给您这样一位有个性的人造成侮辱,因为女人和教士是没能力侮辱他人的。”
“公爵大人,您说得很对,”唐吉诃德说。“其理由是:无能力接受侮辱者,无能力给人侮辱。妇女、儿童和教士,在受人冒犯时无力自卫,因而也就不具备接受侮辱的能力。侮辱与冒犯是有区别的,公爵大人自然清楚。能给人侮辱的人,一定要在冒犯人后还能维持这种冒犯,才形成侮辱。谁都可能冒犯人。比如,一个人自顾自在街上走,给十个拿武器的人打了一顿;他拔剑奋战但寡不敌众,没法挣回面子。这人是受了冒犯,但还没受到侮辱。再举个例:假如有人乘别人不备,打了他一个耳光,旋即逃走;而挨打的人又追他不上。那这个挨打的只是受了冒犯,还不能说受了侮辱。冒犯了人还坚持到底,才算得上侮辱。如果乘人不备打了人,又在原地不动,面对敌手;那么,挨打的人既受了冒犯,又受了侮辱。
说他受了冒犯,是因为别人打他是乘他不备;说他受了侮辱,是因为打了他的人站在那里,坚持自己的行为。所以,根据决斗的固有规则,我可以说是受了冒犯,而没有受到侮辱。儿童没有愤恨,女人没法逃跑,他们都没法坚持,教士也一样;因为他们没有武器,既不能守,也没法攻。虽然出示自卫的本能,他们自卫,但他们不得伤害别人。刚才我说过,我受了冒犯;但现在仔细想想,我连受冒犯也算不上。因为无能力接受侮辱者,也无能力给人侮辱。所以,对那位好先生说的话,我不应生气,实际上我也并未生气。我只希望他能多待一会儿,让我说服他,让他明白:不相信世界上曾有过游侠骑士,是大错特错了的。要是阿马狄斯或是他无数的同行中有哪一位听到他这样说,我可以向他老先生担保:他一定是凶多吉少。”
“绝对没错,”桑丘说。“他们一定会像消灭牡蛎一样消灭他,像切石榴和熟甜瓜那样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准没错,他们可是一帮难缠的家伙,决不会受这种鸟气。我敢发誓,那癞蛤蟆的这番话,要是让瑞那尔多斯?台?蒙答尔班听到,他肯定会一巴掌打得这家伙三年开不了口!哼!哼!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逃得出来!”
听了桑丘的话,公爵夫人笑得都要断气了。她觉得桑丘比他主人疯劲更足,更傻得可爱。当时别的许多人也都有这想法。长话短说,唐吉诃德的火气下去了。大家吃完饭,仆人正在收拾,就进来了四个使女,一个端着银盆,一个提着银壶,另一个的一只手臂上搭着两条非常漂亮的毛巾,第四位的衣袖卷到胳膊肘儿上,百合花般雪白的手上(真是白可欺雪)拿着一大块拿玻黎斯产的名贵圆形香皂。端银盆的旋即非常客气地捧着盆子送到唐吉诃德的下巴下面;唐吉诃德对这奇怪的礼节感到不解,自作聪明地认为当地习惯是洗脸而不是洗手,于是一声不吭地把长长的脖子伸了出来。接着提壶的使女在他脸上淋水,拿肥皂的使女开始尽职,在他的胡子上大打肥皂,揉得肥皂沫像一大堆雪花,弄得这位服服贴贴的骑士一脸都是,不得不闭上眼睛。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此毫不知情,都等着瞧这番奇异的盥洗礼如何收场。这位女理发师在骑士脸上堆了一乍厚的肥皂沫,就推说没有水了,让提壶的使女再去提一壶来,还给她说这位绅士等着要用。提壶的使女走了,丢下唐吉诃德,他那付奇怪滑稽的样子真是难以想象。他坐在那里,就那样面对众人,脖子伸出来足有半码长,他那鬃毛似的胡子和脸上全是雪白的肥皂沫,却也还掩不住他脸色的焦黄。面对这样一付可笑的样子,大家居然能强忍住不笑出声来,倒真是件咄咄怪事。那几位策划这场恶作剧的使女既不敢抬头,也不敢望男女主人一眼;公爵夫妇喜怒参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为她们胆大包天而惩罚她们呢?还是为她们让骑士出了洋相、给他俩带来了乐趣而奖赏她们呢?真是举棋不定。
提水壶的使女终于拿水回来了,她们冲洗掉皂沫,拿毛巾的使女轻柔地擦干了唐吉诃德的脸和胡子。然后,四位使女深鞠一躬,准备离去。可是公爵担心唐吉诃德看穿了这场胡闹,就喊住捧盆的使女,吩咐她过去跟他也洗一遍,但一定不要弄得半中间缺水。这使女玲珑透顶,马上走进去将盆子送到公爵下巴下面,像原来给唐吉诃德洗脸一样给公爵洗了一遍,只是过程要快一些;给他擦干净后,行礼退下。她们理解了主人的意思,照侍候骑士那样给他也来了一通,算是她们识相,——否则,事后据说,公爵决心要好好惩罚她们。
桑丘十分专注地看了这套盥洗的礼节,他自言自语地说:
“哎!要是本地的风俗也给骑士侍从这样洗洗胡子,就像是给骑士洗一样,那该多好!天理良心,我的胡子真该好好洗洗了。咳,如果能刮一下,就更妙。”
公爵夫人问:“桑丘,你自言自语地在说些什么呀?”
桑丘答道:“尊敬的夫人,我曾听说过在别的达官贵人家里都是饭后浇水洗手,而不用肥皂洗胡子。现在我才明白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有句俗话说:活得越长,受罪越多,不过我倒是大有感慨:这种洗法的罪受一受决不是痛苦,而是享乐哩。”
“好呀,桑丘,”公爵夫人说:“别东想西想啦,我让我的一位侍女给你洗洗就是啦。如果你想洗,把你全身泡在肥皂水里也行。”
“眼下我只要洗洗胡子就行了,”桑丘说。“其余的以后再说吧。”
“管家,”公爵夫人说。“你照料一下桑丘,他想干啥、让你干啥,你都满足吧。”
管家对公爵夫人说,他一定让桑丘先生心满意足,于是就带桑丘去吃饭。
唐吉诃德还是和公爵夫妇在一起闲聊,谈的都是玩枪杆子和游侠骑士的事。
公爵夫人不失时机地向骑士提出要求,希望他详细描述一下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的容貌和长处;她说:骑士先生的记忆力惊人,她毫不怀疑他能说得栩栩如生;又说:杜尔西内娅小姐艳名四播,她的美一定是举世无双,所以在整个曼查也一定是独一无二。唐吉诃德听了这些话,不禁长叹一声,说:
“夫人,如果我能把自己这颗心挖出来,放在盘里,端到这桌子上,就可以让夫人您自己亲眼看看,因为她的倩影就印在我心上。而这也可以省得我空费口舌,去描绘我无力描绘、而且又是很难令夫人相信的东西。其实,对于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她的丝丝缕缕尽善尽美的姿容,何必由我来描摹呢?我不堪重任,担当这付重担的,应有比我更坚实的肩头。描摹她,得用巴拉修、悌芒得斯、阿波雷斯等画家的笔,得用雕刻家李西坡的刀。的确要经这些最有名的画家的雕刻家的手,才能把她的美貌逼真地、一丝不差地画出来、刻在大理石或青铜上;而只有西塞罗尼亚纳和德模斯提纳词令才配称颂她。”
公爵夫人说:“先生,请问:‘德模斯提纳’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唐吉诃德答道:“夫人,德模斯提纳词令,就是德模斯提内斯式的修辞,西塞罗尼亚纳词令就是西塞罗式的修词,这两位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演说家。”
“说得不错啊,”公爵说。“亲爱的,你问这么个问题,只是显示了你的无知哩。不过,尊贵的唐吉诃德先生如果能将她描绘一番,我们会非常高兴。我一点也不怀疑:即使是粗略地描述,她也一定会非常迷人,值得最漂亮的女性嫉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