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2)
“哎,公爵大人,”唐吉诃德说。“您这话的确不错。只是不久前她突遭恶运,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已模糊不清,我没法描绘她,而只能为她的突变而伤心落泪。尊贵的先生夫人啊,我前不久曾去吻她的手,盼她赐福并准许我出门进行新的探险,却发现她完完全全变了个人。我发现她中了魔法,从公主变成了村姑,从美女变成了丑女,礼貌变成了粗鲁,庄重变成了轻佻,香喷喷变成了臭烘烘,光明变成了黑暗,天使变成了魔鬼。一言以蔽之:从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变成了穷乡僻壤萨西戈的乡下女人!”
公爵大声叫起来:“天啦!是哪个坏蛋干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呀!她的绝世美丽是人世的珍饰,她的迷人风度是人世的欢乐,她的高尚品德是人世永生的荣耀,是谁把这一切都剥夺了呀?”
“还会有谁呢?”唐吉诃德答道,“就是那没完没了迫害我的该死的魔法师,他是无数嫉妒我的魔鬼中的一员。这帮地狱里的坏种,他们衍生在世界上专门毁败忠勇之士的名誉,诋毁他们的业绩;这帮家伙孜孜以求的是炫耀夸大他们的恶劣行径。这些该死的魔法师过去迫害我现在迫害我,将来还会迫害我,不把我和我崇高的骑士道事业打入遗忘的深渊,他们决不会罢休。是这样,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清楚地知道我的要害部位,选中它来伤害我。他们深知:夺走游侠骑士的意中人,无异于夺走了他赖以观察的眼睛、夺去了他赖以照明的太阳、夺走了他赖以生存的粮食。我常常说,游侠骑士没有意中人,就如树无叶、屋无基、影无形一样。”
“这一切都说得很对,”公爵夫人说。“最近出版的您的传记大受欢迎,如果该书可信,那末,照我尽量回忆,这部书似乎暗示:您从没见过杜尔西内娅小姐,而且世界上也根本没这个人。她只不过是个想象中的人物,是您热情而执著的幻想形成的;她所有的美丽与美德,都是您随意赋予的。”
“这一点颇值一谈,”唐吉诃德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内娅、她到底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只有天知道;这种隐秘也不必细细追究。这位小姐决非出自我的臆想。我的确把她看成我冥思苦想的目标,把她视为具有一切美德从而可以名扬天下的人物。在我眼里,她美丽动人,无瑕无疵,端庄而不虚骄,多情却又守礼,教养有素,所以彬彬有礼;彬彬有礼,所以温和可亲,而且她出身高贵——美丽加上出身高贵,可以使美好光彩达到尽善尽美的极至,而这是出身低贱的美丽所无法达到的。”
“您的观点很公允,”公爵说。“可我读过您的传记后,有一个疑问,请先生允许我提出来:就算是在托波索或其他什么地方确有一位杜尔西内娅,并且如您所说的美丽过人,可您熟读过这类史书,我们也熟读过,书中写的奥利安娜、阿拉斯特拉哈瑞娅、玛达西玛等等成千上万的女子都出身高贵,您的杜尔西内娅在这点上就不可与她们同日而语了。”
“对此我的看法是,”唐吉诃德答道:“杜尔西内娅是她自己行为的女儿,美德可以使血统高贵。德行好而出身低贱的人比出身高贵而德行差的人更受人尊敬。更何况杜尔西内娅具有其他许多优点,足可使她头戴王冠,手执宝杖,因为仅靠美丽就使许多女性登上了王位宝座。美德从无极限,希望也从无止境。德容兼备是种巨大的优势,它即使从名义上得不到、至少可以从实际上得到更大的财富。”
“我必须承认,先生,”公爵夫人说,“在您的所有谈话中,您都以理智的准绳,触及了各种论点的深度。所以我心中折服。从现在起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并且坚持:的确有一位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她现在还活着,她美丽盖世、出身高贵,一言以蔽之,完全值得尊敬的唐吉诃德这样一位伟大的骑士为她效劳,我想这是我能给她的最高评价了。我还要我全家都相信,包括公爵,不信也得要他信。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有一件事惴惴不安,使我对桑丘也有了看法。这就是史书上说的:桑丘?潘沙替您捎信给杜尔西内娅小姐时,看见那位小姐正在筛一大口袋麦子,而且是最差品种的麦子,这就使我怀疑她的出身高贵了。”
“高贵的夫人,”唐吉诃德答道。“我的几乎是全部遭遇都与其他游侠骑士的大不相同。这究竟是出自上帝不可捉摸的意志,还是某些嫉妒我的魔法师的恶意捉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勿容置疑,我们这样的游侠骑士大多数出来就有异于常人的地方。有的不受魔法影响,有的刀枪不入,比如法兰西十二武士中赫赫有名的奥兰多,据说浑身除左脚底外,都不怕刀枪,并且左脚底也只怕粗钉子,不怕其他武器。贝那尔多?台尔?加比欧在隆塞斯巴列斯取他的性命,就是看出了用剑不能伤他,只好把他抱起来卡死的。赫拉克利斯杀死那残酷的巨人、大地之子安泰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因此,我推断,也许我也有某种特殊的天赋保护。这不是指刀枪不入,我多次的经验都表明我肌肤娇嫩,绝非如此。也不是免除魔法的能力,因为我曾被关进笼里,除了魔鬼,任谁也没法做到。
但我还是自由了,我相信,就是魔法也不可能再把我关进去了。就这样,魔法师们发现,直接对我施用毒计已无济于事,就对我最心爱的人下手,想通过迫害杜尔西内娅来夺走我的生命,因为她就是我的命根。所以,我相信:侍从带我的信给她时,他们已把她变成村姑,可怜巴巴地干着筛麦子的粗活。但我郑重说明:那不是黑麦,也不是小麦,而是东方珍珠。为了证明这点,我要给先生、夫人讲一件事:不久前我从托波索路过,怎么也找不到杜尔西内娅的宫殿;可我的侍从第二天去,却看见她千娇百媚,活脱脱一位绝世美人!但过后不久我见到她时,我面前的她竟是又丑又蠢,原本绝顶聪明,那时却一付乡巴佬样子,臭烘烘的,说话也粗俗不堪。我自己是不会着魔的,那么一定是她中了魔法。受了害、变了形、变丑了。我的敌人就这样把对我的仇恨发泄到她身上,这使我为她伤心不已,她一天不恢复原来的风采,我的伤心就一天不会完结。
“我这样冗长地叙述这一细节,无非是请大家不要相信桑丘说的她筛麦子那套鬼话。因为,如果她在我面前已经变形,那在他面前出现那种情景又何足为怪呢?长语短说,杜尔西内娅既光彩照人又出身高贵,是托波索最古老最高贵家族的后裔,我敢肯定她的血缘大部分是由此而来。往后的年代里,那个城会因为是她的故乡而出名,就如同特洛伊出名因为海伦,西班牙是因为加瓦,不过名声会更大更光彩。
“至于桑丘,尊敬的先生、夫人,我敢肯定他是游侠骑士侍从中最有风趣的一位。有时他非常直朴,直朴得可爱,令人高兴之余也迷惑不解:他究竟是天真,还是糊涂?这位侍从一肚子鬼点子,看他做无赖一点也不过分;但他又非常无知,看他做傻瓜似乎更恰如其分。他怀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正是别人认为他蠢到家了、无可救药时,他又突然聪明一下,令人把他捧到天上。反正一句话:用最有脑子的侍从来换他,再贴上一座城,我也不干。公爵大人许他当海岛总督,是让他去好,还是不让他去好,我还没拿定主意。不过我必须承认,他很有这方面的才干。他那副头脑只需磨练磨练,他就能像国君管好关税一样管理好海岛。而且经验也证明:当总督既不要多少文化素质,也不要什么才能。现在我们不是有成百成百的总督几乎一字不识,但管起事来却像鹰一样精明厉害?对于他们而言,最要紧的是心术正,尽心尽力,因为他们不会缺少能人给他们出主意。比如行伍出身的人,没什么文化,自有法官顾问帮他们断案。我要劝桑丘注意的就是:‘不贪非分之财、不放应得之利’;还有一些不重要的告诫,我先在心里装着,到适当时机再说,对他个人有益,对海岛的公益也有利。”
公爵夫妇和唐吉诃德正在谈着,忽然听得屋子里闹成一片,接着桑丘气急败坏地跑进他们这房子里,脖子上围一块擦盘子的布片,就像是小孩用的围涎。厨房里一群杂工紧跟在他后面,其中一个手中端着小揉面盆,盆里盛着洗碗水,他追着桑丘,做死做活要把它放到桑丘下巴下面,另一位则站在旁边,准备用这盆水浇洗这可怜的侍从。
公爵夫人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准备把这位先生怎么样?难道你们也不想想:他已是任命了的总督啊。”
要给桑丘洗胡子的那位厨房杂工说:
“夫人,这位先生不让我们按规矩给他盥洗,公爵大人和他的主人都这么洗了嘛。”
“我怎么不愿意!”桑丘很生气地说。“可是得用清洁点的肥皂水,清洁点的毛巾,手爪子也不能这么脏呀。我主人和我不会有这天壤之别:他就用天使之水,我就用‘魔鬼的灰汤’?到现在为止,达官贵人家的规矩都不错,不令人生气。可你们这种用泥巴水逼人盥洗的讨厌做法,比修道士用皮鞭赎罪还难受。我的胡子够干净的了,不必这样洗。你们最好闪开些,谁敢第一个来给我洗,或动我根头发——该说胡子——各位老先生,我就要狠狠在他耳边揍上一拳,让他整整躺上一年!这种礼貌与盥洗礼,哪里像是和气待客,倒是蔑视和嘲笑哩!”
看到桑丘发火,听到他为自己的那番议论,公爵夫人几乎笑破肚皮。可是唐吉诃德见到他围着那么一块脏布,又有一大群厨房杂工包围着他,心里老大不痛快。他跟公爵深施一礼,表示请允许他讲话,然后他抬头望着那群杂工,厉声说道:
“听我一句话,先生们,请不要招惹这位先生。各位怎么来的怎么走吧,请自便。我的侍从跟任何人一样干净,揉面盆是不管用的。你们最好给他一个细口小酒杯。走吧,听我劝告,别招惹他。这样过份的玩笑我和他都是不能接受的。”
桑丘抢过主人的话头,说:
“不,不!让他们留下来,让他们这样闹下去!我会找理发师算账的,我向您保证!他们要动我的胡子就如同动狮子的胡子!让他们拿梳子过来,或拿别的什么来也成,我可以像一匹小马一样让他们横梳竖梳;看看他们能不能在我胡子里梳得出不该有的东西来!”
公爵夫人一面笑着一面说:
“桑丘说得对,他说的一切都不会有错。他干净整洁,不需你们盥洗。如果他不喜欢我们的盥洗规矩,你们得听他的。你们这些人装出一副要梳洗别人的样子,自己却粗心懒散,居然拿出了揉面盆和洗碗巾,我还拿不准你们是否是太放肆了。对于这样的人、这样一部胡子,是该用金盆金壶、高级毛巾的。你们这帮没规矩的杂奴,一帮流氓,居然敢对游侠骑士的侍从这样无礼!”
这帮油头滑脑的杂工和跟来的管家都扎扎实实地听出公爵夫人是认真了,于是取下桑丘脖子上那块布,非常没趣地一齐溜了出去。桑丘认为自己是避脱了一场大难,跑过去扑地跪在公爵夫人面前,说道:
“愿上帝保佑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公爵夫人,大人物总是能积大德,您对我的厚恩我真不知如何报答。为了您,我真希望自己能成为游侠骑士,好一生一世为您这样一位尊贵的夫人效劳。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庄稼人,名叫桑丘?潘沙,已有孩子,现为侍从。不管是什么事,如果我能效犬马之劳,只要贵夫人一声令下,我立即奉召。”
“桑丘,”公爵夫人说,“你显然是在礼仪专科学校学过礼貌的。你在唐吉诃德先生的庇护下成长,而他又是讲客气的宗师,讲礼貌的祖宗。愿这样一位骑士和这样一位侍从万事如意:骑士是骑士精神的泰斗,侍从则闪耀着侍从应有的忠贞。起来吧,桑丘朋友,我的公爵大人已许你为海岛总督,我一定催他尽快落实,以酬谢你的殷勤多礼。”
随后,唐吉诃德去睡午觉。而公爵夫人对桑丘说:如果他不是太困,就和她与她的侍女到一间很凉爽的房里去,共度一个下午。桑丘对公爵夫人说,夏天的下午他一般都要好好睡上一觉,大约四、五个小时;但他愿意破一次老例,去侍候尊贵的公爵夫人。公爵又向家人重申:要按游侠小说里的规矩来款待唐吉诃德,当他是真正的游侠骑士,一点也不准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