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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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三十三章

公爵夫人和侍女与桑丘?潘沙娓娓闲话——值得阅读与观察

据事后记载,桑丘信守诺言,那天一整下午连眼也没合一下,侍候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特别喜欢听他那些滑稽的谈话,吩咐他坐在她旁边的矮凳子上。但桑丘很懂礼行,坚决不肯。公爵夫人硬要他坐,就说他可以以总督的身份就坐,但以侍从的身份说话。有了这双重身份,就是连著名武士熙德?儒伊?狄亚斯的交椅,桑丘也是坐之无愧了。他耸了耸肩,遵命就坐。公爵夫人的侍女都围着她,默默等她开口。公爵夫人说:

“现在没人听我们说话了,总督大人。我读了出版的伟大唐吉诃德的传记后,有几个疑点令我惴惴不安,想请教一下。首先,我发现好桑丘就没见过杜尔西内娅,——就是那位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我应该这样称呼她才行。他也没有把主人的信捎给她,因为那写着信的记事本还留在黑山哩。他怎么敢假造回信,并且说看见她在筛麦子呢?你这样说谎取笑,岂不是大大损害了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的名声,又严重损害了忠实侍从的德性!”

听了这番话,桑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把一个手指头按在嘴上,哈着腰,蹑手蹑脚地绕房间一周,撩开帷幔,察看了各个窗孔和角落,最后,看到别无他人,才回来坐下,说:

“尊贵的夫人,我已查过这里除了我们,再没旁人偷听,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回答您的一切问题,并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您,不加一点点假。首先我得告诉您:在我眼里,我主人唐吉诃德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尽管他有时候高谈阔论,立意高雅,滴水不漏,连魔鬼也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但我脑子里总也去不掉这个印象:他疯得就像三月的兔子。正因为我非常清楚他这个短处,所以我就敢无中生有,哄他上当,让他信以为真。一次是那封回信;另一次还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还没来得及上书,我捏造了杜尔西内娅小姐中了魔法的故事。我只给您说,千万别告诉外人:她就像月亮里的人一样,根本没有中魔法。”

在公爵夫人要求之下,桑丘把他不久前捏造杜尔西内娅小姐中魔法的过程如实叙述了一遍,听的人都觉得十分开心。

公爵夫人说:

“桑丘先生,在这件事上,我还有一点毫无来由的担心哩,我总觉得有个声音在我耳边悄悄说:‘如果唐吉诃德?台?曼查是那样一个傻瓜,桑丘?潘沙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侍候这个疯子?为什么还要一心一意等他主人实现空口无凭的许诺?这只有一个结论,就是他比他主人更傻。如果是这样,公爵夫人也可以说是和他们一样傻,因为您恩准他去管海岛,或者说是让他去管别人,而这个人连他自己还管不好哩’。”

“尊贵的夫人,”桑丘说,“您担心得很有道理。不过没有必要在您耳边悄悄说,可以直截了当大着嗓门讲。我是个傻瓜,肯定没错,要是我聪明,早就扔下我主人了。这件事只能说是我命中注定要倒霉,无论如何也得跟着他。我俩从小为邻,我吃过他的面包,我很喜欢他,我俩交情很深。他从不亏我,还送给我三头驴驹。我对他忠心耿耿,除了死亡,谁也没法把我俩分开。如果贵夫人认为我不适于当海岛总督,那没关系。我生时没当这官,死时也不当。不当这官我良心也许还好受些。我的确很傻,但也懂得这句成语:‘蚂蚁长翅膀,自取灭亡。’侍从桑丘也许比总督桑丘更容易上天堂。

‘本地的面包跟法兰西的一样好’,‘猫儿在夜里全是灰的’,‘黑暗里的女人一样美’,‘下午两点没吃早饭的人准定倒霉’,‘早餐吃得饱,停停食最好’,‘谁的肚子也不会比别人的大过一码,’不论肚皮多大,‘总有干草塞满它’,‘肚子吃饱,吃饱就好’,‘麻雀与雀鹰飞得一样快’,‘细布好看,粗布保暖,同样四码,作用不变’,时辰一到,我们都得玩完,‘一旦去世入土,贵人小人同路’,这条路大家都走得一样艰难。‘教皇虽比教堂执事地位高,死后占的地盘一般儿大小’,因为入坟墓前总得包扎好,大家就都差不多高了,自己不包,别人管你愿不愿意,也会替你包扎的。然后不论白天死,晚上死,一声‘永别了’,就算完。夫人,我再说一遍吧,如果您看我傻,觉得不适合把海岛给我,我通情达理,决不计较。古话说得好:‘十字架后有魔鬼’,‘闪闪发亮的并不都是金子’。犁尾巴后面的庄稼汉万巴也曾当了西班牙国王,而锦绣堆里的罗德里果却被丢下坑去喂了蛇。——这些都是歌谣里唱的,都是那么老的歌谣了,总不会是谎话连篇吧。”

“的确不会是谎话!”老傅姆唐娜罗德利盖斯说,她一直在旁边听着。‘我记得有一首歌谣,讲的是唐罗德里果如何被活活关进一座坟墓,里面都是癞蛤蟆、长虫和四脚蛇,还说两天之后,有人听见他在墓里有气无力、悲悲切切地低声哼着,说的是:

“我身上哪部分罪孽最重它们就在那里咬得最凶”

照这样看,如果做了国王要去喂爬虫,真还不如做一位穷苦的庄稼汉,这位先生说得对哩。”

桑丘的串串成语如同连珠炮,傅姆的死心眼令人可笑,这使得公爵夫人十分开心。她说:

“忠诚的桑丘,你知道,骑士或绅士许的愿是和他的生命一样神圣一样珍贵的。我们公爵大人尽管不是你主人那种游侠骑士,可毕竟也是骑士,我毫不怀疑:他许你做海岛总督就一定做得到。别灰心吧,桑丘,也许是在最出乎你意料的时候,你突然一下子成了扎扎实实的海岛总督,身穿锦袍,坐在庄严的交椅上,四周都是你权力的标志和点缀,到那时,任世人眼红中伤都没有用。不过你对你的子民一定要殚精竭力,他们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在你任上一定会很有收获。”

桑丘说:“关于治理的事,您不用为我操心。我向来是菩萨心肠,同情穷人,从不向别人口中夺面包。不过,尊贵的夫人,他们也别在我面耍滑头。‘老狗不听啧啧呼唤’,我也跟任何人一样精明。‘眼里的蛛网我自己会擦’,‘鞋在哪儿紧,穿鞋人自己知道’,谁好谁坏我分得清。诚实是最好的政策,我会坚持这一点。好人我倾心相助,坏人我决不宽容。在我看来,治理这事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开头要好。我用我的生命发誓:坐在这儿的桑丘尽管傻,但不出半个月,他就要那个海岛治理得井井有条。”

“你说得好,桑丘,”公爵夫人说。“时间会使一切变得成熟。谁也不是生来就聪明的。主教也是人做的,又不是石头雕出来的。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再谈杜尔西内娅小姐吧。桑丘向主人玩弄诡计,自以为欺骗了圣人;我倒是认为更多地是欺骗了他自己。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那个女子你认为是个村姑,你千方百计地骗你主人相信她是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并且相信她是中了魔法;可她真的是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并且真的是中了魔法,正如唐吉诃德想象的那样。迫害你主人的那些魔法师先制造了那个故事,把它放进你脑子里。我告诉你:有些魔法师对我们非常友好,他们把外面发生的事如实地告诉我们,不耍一点点滑头,也从不含糊其词。听我说,那位蹦蹦跳跳的村姑就是、现在也还是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她肯定是和生她的妈妈一样中了魔法。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她也许会恢复本来面目,仍旧是光彩照人。到那时桑丘就会发现:上当的是他桑丘本人啊。”

“是的,尊贵的夫人,”桑丘说,“这都是可能的。现在我也相信我主人讲过的蒙德西诺斯地洞里的奇遇了。他说他在那里见到了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她的样子就是我胡捏她中了魔法时的那副样子。哎,尊贵的夫人,您说得对,看来一切都与我想象的完全相反。上帝保佑!怎么能想象我这样一个傻瓜会突然想出那么一条狡猾的诡计呢?真是见鬼!还有,我主人也决没有那么疯,仅凭我这样的笨蛋胡吹一通,就会相信没法发生的事情。不过,尊贵的夫人,尽管有上述事情,我还是希望您不要把我看成坏蛋。哎,那些邪毒的魔法师满肚子坏水,您总不能指望我这么一个傻瓜会看得透。我编那个谎是怕主人骂,决不是存心去害他。我不会。但如果事与愿违,那有什么办法?我的心思上帝知道。”

“说得实实在在,”公爵夫人说。“桑丘呀,刚才你谈到蒙德诺西斯地洞的情况,请你给我说说,我很想听哩。”

于是,桑丘向公爵夫人把那次事情详详细细讲了一遍。公爵夫人听后说:

“你看,桑丘,这恰好证实了我刚才说的话。桑丘见到过的打波索的村姑,唐吉诃德在洞里又见到了,可见她确实是杜尔西内娅,勿容置疑。这件事还表明:魔法师这种人没法捉摸,他们无所不知,干起事来又快又准哩。”

“哎,”桑丘说,“如果我们小姐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中了魔法,那她就是倒了大霉。我主人的冤家对头又多又难对付,我去跟他们吵又有什么用?我只能说:我看到的是个乡下女子,我就只当她是个乡下女子,如此而已。如果她是杜尔西内娅,真的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负责吧。不行的。这是‘什么鞍子配什么马’,不然就乱套了。这个人说:桑丘是这样讲的,那个人又说:桑丘是那样讲的;桑丘这样这样,桑丘那样那样,这是桑丘干的,那是桑丘干的,弄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桑丘是谁了,好像他已不是那个通过史书走遍了全世界的桑丘了。我通过那本书走遍了世界,这话是参孙?加拉斯果学士说的,他好赖也是萨拉曼加大学的文学士,他这种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撒谎的。所以,关于这件事谁也别来找我闹,因为我是有声誉的人;而我主人说过:名声比财富还重要。只要让我当上一回总督,我就会创造奇迹。谁做侍从做得好,那当总督也一定当得好。忠诚的侍从一定是位少见的好总督。”

公爵夫人说:“桑丘说起话来俨然是个预言家哩,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加东的格言。至少也像‘盛年早夭’的米盖尔?维利诺说的话。总之,用他说话的口气说,那就是‘身披破大氅,却是好酒徒’。”

“说真的,公爵夫人,”桑丘说,“我这一生喝酒从没有出于恶意,也许是渴了才喝。我身上没有丝毫虚伪,坦白地说:有机会我喝,有时没机会也喝。您知道,我不是个骄傲的人,有人请我喝,我仰头就干,免得他们认为我小里小气不够爽快,或是认为我不识抬举、不懂礼行。您想想,一位朋友或一位好人端杯敬你,你怎么能铁石心肠拒绝为他祝福?这又不花费你什么,只是张张嘴巴而已。不过,我通常都是三思而行,适可而止。说实话,不用担心,我们这些游侠骑士的可怜侍从在这方面是不会太出格的。哎!我们弄不到更好的饮料,喝的只有水。我们翻山越岭,来往于树林荒漠,哪里有福气喝到一滴酒啊,就是用一只眼珠也换不到一口酒。”

“你说的我信,桑丘,”公爵夫人说。“现在天快晚了,你去休息一会吧。以后我们再长谈。随后哩,我们还要想办法——用你的话说——让你当上一回总督。”

桑丘又吻了一次公爵夫人的手,还请公爵夫人特别照料一下他的灰毛儿,因为它是他的眼珠子.

“什么灰毛儿?”公爵夫人问。

“公爵夫人,那是我的牲口,”桑丘答道。“恕我冒昧,我本应叫它驴子才对。但这种叫法太普通了,人人都这么叫,我就不叫了,而叫它灰毛儿。我刚到府上这座城堡时,曾叫这位傅姆照料它,可这位太太马上就发了火,好像我骂了她长得丑、年纪老之类的话似的。我倒真想让人评评理:像她和其他唐娜等这样庄重精明的人物,喂喂驴,不是比在厅堂里一本正经地坐着做摆设强吗?天啦!我们村上有位绅士——名字就不说了——对这些太太们真是讨厌死啦!我指的是那些老侍女。”

唐娜罗德利盖斯说:“我敢说那人一定是个肮脏的小丑。如果他真是位绅士,或是一位有教养的人,就应该大大地赞颂这些太太。”

公爵夫人说:“得了,别说啦。唐娜罗德利盖斯,你住嘴,桑丘先生哩,就请放心。让我来照料灰毛儿、好好待它吧。既然知道了它是桑丘的宝贝圪瘩,我就会把它看得比我的眼珠子还珍贵。”

桑丘说:“尊贵的夫人,把它放在马厩里就行了。它只配这样。要说把它看得比您的眼珠子还珍贵,他一丁点儿也不配,我也不配。天啦!听您这样说,真比用刀子扎我还难受哩!我是受过好教养的。尽管我的主人老爷说过:‘多礼总比少礼好’,但事关一头驴子和一颗眼珠子,那就得三思,要谨慎从事了。”

公爵夫人说:“那好呀。这驴子可以跟你一道去上任,你可以喂他,爱怎么宠它就怎么宠它。”

“嘿,公爵夫人,”桑丘答道,“您也别以为带驴子上任是什么奇事。在我之前,带着去上任的驴子我已见过不止一头。我带驴子去上任也不是新鲜事哩。”

桑丘的话又惹得公爵夫人哈哈大笑。她打发桑丘去休息,就到公爵那儿,把自己与这位侍从之间的趣谈一一告诉了公爵。随后他俩定下妙计捉弄唐吉诃德,此计既浪漫,又完全符合唐吉诃德的骑士道。他们处理得非常成功,可以看作是这部著名史书中最好的奇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