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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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三十四章

替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解脱魔法纠缠的方法,全书最有名的奇事之一

两位客人的风趣使公爵和公爵夫人特别开心。他们决定要更好地作弄这主仆二人,就定下了一条妙计。他俩以唐吉诃德在蒙德诺西斯地洞里的见闻为题目,安排了一场貌似奇遇的恶作剧,以期得到更大的快乐。尤其使公爵夫人大为惊诧的是:桑丘居然会那么天真,竟相信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真的中了魔法,而他原来一直认为这故事是他本人编造的,他就是她的魔法师。

他们吩咐仆人不能出任何差错,然后定下了围猎的日期。六天后他们出发,跟随他们的猎手随从如云,气派一点也不亚于国王出猎。他们给唐吉诃德送了一套猎装,可他婉谢了,觉得这必要,因为不久他就要重返本行,一路艰辛,带不得衣柜和驮行李的牲口。给桑丘送的是一套绿色细毛料的,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打算一有机会就卖掉。

打猎那天,唐吉诃德全身披挂。桑丘穿上那套新猎装,骑上灰驴——他舍不得撇下它,别人请他骑一匹良马他也没干——与围赶的一群人混在一起。公爵夫人穿得新奇明快,在人群中独出一色。唐吉诃德执意讲礼貌,不顾公爵的辞谢,亲自为她拉着缰绳。猎场是两座高山中间的一片林子,他们到那儿下马,各守其位。公爵夫人手执尖利的标枪,站在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公爵和唐吉诃德在她两旁。猎手们在几条小路尽量守好位置。桑丘等在他们后面,牵着他的灰驴儿,他一刻也不愿撇开它,怕它遭到意外。

现在打围开始,人群大喊大叫,加上猎犬狂吠,号角齐鸣,吵得人连说话也听不见。不一会儿,只见一只肥大的野猪獠牙利齿,口吐白沫,被猎狗和猎人围追着,疯狂地向唐吉诃德站守的地方冲来。这位骑士手执盾牌,拔出佩剑,跨步向前去迎击这头急疯了的野兽。公爵握着标枪也一齐迎上去;公爵夫人本是抢先出迎的,但给公爵拦住了。只有桑丘,他一见这头狂怒的野兽,撇下灰驴就逃,没命地跑到一棵高高的橡树下。他想爬到树顶上去,可正爬着哩,他攀的树枝断了,真倒霉,他跌下来,碰巧给另一根树枝挂住了他的新衣服,人就吊在了半空中,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那细毛料绿衣撕破了,他还老想着那头野猪会跑过来,口吐白泡,獠牙利齿地要把他撕成碎片。他吓得要死,大喊救命,好像他真地已被野兽咬着了一样。

最后,獠牙的野猪身中几支标枪,终于倒在地上。唐吉诃德才听到了桑丘的呼救声。他向四周一望,发现桑丘正头朝地脚朝上挂在树上,可怜巴巴的灰毛儿就在他旁边。它就像一个忠实的朋友,患难时从不抛弃他。本书作者熙德?阿墨德说:他俩是真心实意、实不可分的朋友,有桑丘就有灰毛儿,有灰毛儿就有桑丘,两个不在一起是很少见的。

唐吉诃德跑过去把侍从放下来;桑丘一下地,就检查那套新猎装的裂口,心痛得要命,因为在他看,得到这套猎装无异于继承了一份家产哩。

这时,这头野猪已被大家横放在一头大骡子上,上面盖着迷迭香和桃金娘花枝,由凯旋的猎人们赶着送到一座很大的帐篷。那帐篷搭在林子里,里面摆好极其丰盛的宴席,排场十分阔绰。

桑丘先到公爵夫人跟前,让她看扯破了的猎装,说:

“如果是打野兔或小鸟,这身衣服就不会挂破。我就看不出敲着树丛赶野兽有什么乐趣,如果它真地扑上去,用那獠牙咬上一口,就没命了。我还记得有一首古代歌谣说过:

“愿你的命运和法维拉一般,成为熊或是野猪的美餐。”

“那位法维拉呀,”唐吉诃德说:“是哥斯族的国王,一次出猎时给熊吃掉了。”

“就是嘛!”桑丘说,“所以,国王呀、达官贵人啦,他们为什么非冒这种险不可哩?取乐的法子有的是哩。更何况,这头畜牲又不想伤人,可怜巴巴的,杀了它又有什么乐趣?我的天!”

“这你就错了,桑丘,”公爵说。“围猎野兽是最适合骑士和王公贵人的活动。围猎一头大兽,就如同打仗一样,要运用那些常用的战术、策略、设伏、还有各种器械,才能克敌制胜。围猎也要经受严寒酷热,这种消遣容不得舒适懒散。这样,我们就会习惯艰辛劳苦,我们的肢体会健壮起来,关节灵活,身体矫健,充满活力。简言之,这种活动对许多人有益,而对谁也无害。更诱人的是这种活动的特殊性,它是平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他们可以有其他各种类型的消遣,但这种高尚娱乐,如同放鹰打猎一样,只是王公贵人的专利。所以,桑丘啊,我劝你还是改变观念,等你当了总督,就会发现这种消遣活动大有好处了。”

桑丘答道:“公爵大人,您说得不对哩,并且是很不对。总督该是‘断了腿,不出门’才好,不能这样到处乱逛。如果有人辛辛苦苦地来求他办事,他却在林子里乱跑消遣,那才好看哩!那他还管得下去吗?说实话,公爵大人,这种消遣活动不适合总督,倒更适合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我希望的消遣只是在复活节玩玩纸牌,星期天或节假日玩玩九柱战。至于您说的围猎,一点也不合我的口味,我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公爵说:“我衷心希望你说话算数。不过‘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哩。”

“行,行,”桑丘答道。“不管将来如何,诚实的人‘一诺千金’。‘饶你起得早,不如上帝保佑好’,‘是肚子带动两脚,不是两脚带动肚子’。我的意思是:靠上帝保佑,我尽责尽职,我当总督一定比天上的鹰隼还精明。‘只要把指头伸到我口里,就知道我咬不咬。’”

“桑丘,你真该死,还有你那些成语也该死,”唐吉诃德说。“我让你清清楚楚地讲几句话,不带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永远也做不到吗?公爵大人、公爵夫人,请你们不要放纵这个不可救药的笨蛋,要不然啦,他会用上一千条毫无意义不合时宜的古话俗语,烦得叫人受不了!我但愿他的嘴巴能缝上。要是愿意听,算我倒霉。”

“啊,先生,”公爵夫人说,“桑丘的成语用得简洁利落,令人高兴哩。尽管多得足可印成一大本书,但我向您保证,我喜欢听他的,胜过喜欢听别人的,因为他的成语用得好些。而且还更切题。”

他们就这样交谈着离开帐篷,来到林子里,看有没有猎物落到他们设下的网中。他们专心地沉溺于消遣活动,夜色开始降临。时值仲夏,天色却昏昏沉沉、朦朦胧胧,与往常不同,这真是天公作美,可以帮助公爵夫妇更好地实行那条妙计。夜色刚至后不一会,天已很黑,林子忽然像着了火似的,四周一片火光。接着就是一阵令人惊颤的号角声,伴着其他军乐,从四面八方传来,此伏彼起,仿佛有好几队骑兵在匆匆从林子里走过。紧接着就传来一片摩尔人的喊声、嘈嘈杂杂,就像是在战场上厮杀。这些喊声伴着咚咚直响的战鼓声、的的长鸣的军号声,还有其他军乐声,汇成一片可怕的轰鸣,响彻云霄,震得公爵目瞪口呆、公爵夫人手足失措,唐吉诃德惊诧莫名,桑丘簌簌发抖,就连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也觉得胆战心惊。

这阵惊吓带来的是一片沉寂。接着,一个打扮得像魔鬼似的信使骑马过来,吹着一把很大的牛角号,发出的声音嘶哑,令人毛骨竦然。公爵问:

“听着,信使,你跑这么快要去哪里?你是谁?林子里走的什么军队?”

那位信使答他了,声音很可怕:“我是魔鬼,要去找唐吉诃德?台?曼查。往这边开过来的是六队魔法师,带的是一辆凯旋车,车上是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她中了魔法,现在由潇洒的法兰西骑士蒙德西诺斯陪同,他是来告诉她如何解除魔法的。”

“瞧你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公爵说,“你确实是魔鬼,但既然真的是,就应该知道:你要找的唐吉诃德?台?曼查就在你面前哩。”

“上帝在上,我凭良心发誓,”魔鬼答道,“我脑子里想事太多,几乎让我分了心,我把正经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敢说,”桑丘插嘴了,“这个魔鬼一定很诚实,是个好基督徒。因为他跟我一样,是凭上帝的良心起的誓,而且态度虔诚。现在我相信:即使在地狱里,也会有好人。”

这时,魔鬼并不下马,只是转头对着唐吉诃德大声说:

“你,狮子骑士——愿狮子牢牢抓住你——听着:我是勇敢而又不幸的蒙德西诺斯派来的。他让你就在这儿等他。他会带一个名叫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的小姐来,告诉你怎样解除她中的魔法。现在信已传完,我要尽快回去。愿我这样的魔鬼跟着你,愿天使保佑其他人。”

说完,他拿起那把大牛角号吹了声,也不等回答,就不见了。

大家更加惊奇,但最感惊奇是唐吉诃德和桑丘。桑丘心里明白杜尔西内娅中魔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他们都说她中了魔法;而骑士则认为他在蒙德西诺斯地洞里的奇遇正在变成真实。他正在那儿冥思苦想,公爵对他说:

“嗯,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就在这儿等吗?”

“等!”唐吉诃德大声说,“为什么不等?就算是所有的魔鬼来包围我,我也临危不惧,巍然屹立!”

“您想等就等好了,”桑丘说,“如果还有魔鬼来,吹那种鬼号角,我不跑得远远的才怪哩!”

这时夜色已越来越暗,几点流火在林子里上下闪烁,像流星,又像是地面发出的闪光气团。接着传来令人发怵的嘈杂声,仿佛是牛车的实心轮子没有上油发出的嗄嗄声。这种声音撕心裂肺,据说连熊和狼听了也逃之夭夭。紧接着又传来更大的叫喊声,仿佛林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军队在交锋,人喊马嘶,一片混乱。这边听得几声炮响,那边又听得噼噼啪啪阵阵枪枪声,这边的厮杀声如在耳畔,那边远处摩尔人的呼叫声清晰可闻。战鼓声、号角声、军号声、喇叭声、炮的雷鸣、枪的清脆、战场的厮杀声,加上那可怕的车轮声,喧嚣尘上,混成一种怪异的难以想象的恐怖,连唐吉诃德也是鼓足了最大勇气才能顶得住。桑丘吓得丧魂落魄,晕倒在公爵夫人的长裙边上。公爵夫人照料他,派人拿水来洒在他脸上,他才苏醒过来。

正在这时,最前面的一辆牛车叽叽嗄嗄地开了过来。这辆车由四头笨牛拉着,牛身上盖着一片黑,每只牛角上缚着一只点着的火把。牛车上有一个高高的座位,上面坐着一个道貌岸然的老人,胡子雪白,长可及腹,穿一件黑色麻布做的长道袍。赶车的两个魔鬼也穿一身黑,样子狰狞,丑陋不堪。桑丘一见就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车上点满了蜡烛,照得清清楚楚。牛车开到他们面前时,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站起身来,大声叫道:

“吾乃法师李冈斗是也!”

车子开了过去,他也没再说一句话。接着来的一辆车上也坐着一位面色深沉的老者,他命令车子在不远处停下,从高高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像前一位老者一样厉声叫道:

“吾乃不可捉摸的乌尔甘达之好友、法师阿尔基菲是也。”

说完,这辆车往前开去。

跟着来的第三辆车样式相同,但车上坐的不是老者,而是个精壮结实狰狞凶恶的家伙,他像前几位一样从坐位上站起来,更加恶狠狠地高声大叫:

“我乃魔法师阿尔加拉乌斯,是阿马狄斯?台?咖乌拉及其子孙的死敌。”

说完,这辆车跟前两辆一样,开了过去。走了不远,这三辆车都停了下来,刺耳的车轮声也就嗄然而止。接着,传来和谐悦耳的音乐,这使桑丘倍觉欣慰,认为是个好兆头。他一直跟在公爵夫人身边,不敢擅离一步,这时就对她说:

“公爵夫人,凡有音乐的地方就不会有坏事哩。”

“对极了,”公爵夫人说。“特别是在有光亮的地方。”

“哎,可是无火就无光呀,”桑丘说。“光亮大多是火焰发出来的。谁知道我们四周的火焰会不会烧着我们?不过,我想音乐总是代表欢乐的。”

“终究如何,待会儿才见分晓,”唐吉诃德说。

他说得对,阅过下章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