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与此同时,马车夫同仆人和侍女一起从轿式马车里拿来了几只筐篮,并在老菩提树下的草地上备好了午饭。大家围着铺好的桌布坐了下来,开始吃馅饼和其他美食。大家的胃口都很好,可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还不时地劝她的客人们多吃一点儿,并要他们相信,在室外多吃一点儿东西是有益于健康的;她对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也说这种话。“请您放心吧,”他嘴里塞满食品,含含糊糊地低声说,“这么美妙的一天是上帝赐予的呀!”她不断地反复说。她变得认不出来了:她的确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别尔谢涅夫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对,对,”她说道,“想当年我也是非常漂亮的:我不会被挤出十大美女行列的。”舒宾同卓娅坐在一起,并不断地给她斟酒;她不肯喝,他却硬要她喝,结果是他自己把一杯酒喝完,然后又要她喝;他也向她保证说,他想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做出“如此越轨的行为”。叶莲娜好像显得最严肃,但是她心里却有一种她好久没体验到的极妙的宁谧感。她觉得自己极其善良,她也一直希望自己的身边不仅要有英萨罗夫,而且还要有别尔谢涅夫……安德烈?彼特罗维奇隐约悟出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在暗暗叹息。
时光飞逝而去;暮色渐渐降临。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突然惊慌了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太晚了,”她开口说道,“先生们,玩也玩过了,喝也喝过了;该擦干净胡子上路了。”她开始忙碌起来,大家也忙碌了起来,站起来,朝着停马车的城堡走去了。走过池塘旁边时,大家停了下来,以便最后再欣赏一次察里津诺的美景。到处闪现着黄昏前的亮丽色彩;天空是红彤彤的,被微风吹乱和吹起的树叶闪烁出变幻无穷的颜色;远处的池水像熔化的金子似的微微波动着;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花园里的浅红色的小塔楼和亭子同深绿色的树木形成强烈的反差。“别了,察里津诺,我们忘不了今天的旅游!”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但是就在这一时刻,像要证实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似的,突然出了一件的确是不太令人容易忘记的怪事。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还来不及向察里津诺致完告别辞,在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高大的丁香丛后面,突然响起了乱哄哄的赞叹声、哗笑声和叫喊声——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即那些十分起劲地为卓娅拍手叫好过的唱歌爱好者,全都涌到小路上来了,这些爱好唱歌的先生好像醉意很浓。见到女士们,他们就停了下来;但是其中一个身躯高大、长着公牛般粗的头颈和公牛般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的人,却离开了自己的同伴们,边走边笨拙地鞠着躬,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已惊呆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跟前。
“Bonjowr,madame,(法语:您好,太太。)”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您身体好吗?”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向后退了一步。
“当我们这一伙人叫bis,叫好,叫再来一个的时候,”大汉继续用蹩脚的俄语说,“你们为什么不愿意bis呢?”
“对啊,对呀,为什么?”那伙人齐声地问。
英萨罗夫向前跨了一步;但舒宾拦住他,并亲自走上前去护住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
“可敬的陌生人,”他开口说道,“请允许我向您表达您的行为使我们大家所感到的那种绝非假装出来的惊讶。我可以判断出,您属于高加索种族 的萨克逊后裔;因此,我们不得不认为您是懂得上流社会的礼节的,然而您却未经介绍就同一位女士说起话来了。请相信,在另一个时间,我会特别高兴跟您亲密相处的,因为我发现您身上的biceps,triceps和deltoleus(法语:二头肌、三头肌和三角肌。)异常发达,作为一个雕塑家,我会将拥有您这样的模特儿视为一种真正的幸福;但是,这一次请您别打扰我们。”
“可敬的陌生人”听完了舒宾的整段演说,轻蔑地把头扭向一边,并把双手撑在两腰上。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他终于说道,“您大概以为我是个鞋匠或钟表匠吧?唉!我是个军官,是个军官呀!”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舒宾开口说……
“而我说的是,”陌生人一面继续说,一面用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把他推开,就像把一根树枝从路上推走似的,“我是说:当我们叫bis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bis?现在呢,我现在,立刻就会走开的,只要这位小姐,不是那位太太,不对,不是要那位太太,而是要这位或那位(他指了指叶莲娜和卓娅)给我einen Kuss,用我们的德语来说,就是给我一个吻,对了;行吗?这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einen Kuss,这没什么关系!”他的同伙们又叫了起来。
“lh!der Sakramenter(德语:嗨!该死的!)!”一个已经烂醉的德国人笑得透不过气来地说。
卓娅抓住了英萨罗夫的一只手,但是他从她身旁挣脱出来,并面对面地站在了个儿高大的无赖跟前。
“请滚开!”他声音不大却很生硬地对德国人说。
德国人厉声大笑起来。
“怎么滚开?我就喜欢这样!难道我也不能散步吗?怎么滚开?为什么要滚开?”
“因为竟敢骚扰女士,”英萨罗夫说,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因为您喝醉了。”
“怎么?我喝醉了吗?听见吗?Horen Sie das,Herr Provisor?(德语:药剂师先生,您听见了吗?)我是个军官,可他竟敢……现在我要求Satisfaction!Einen Kuss will ich(德语:决斗!我要吻一下!)!”
“假如您再上前一步。”英萨罗夫开始说……
“怎么啦?那又怎么啦?”
“我就把您扔下水去。”
“扔下水吗?Herr Je(德语:天哪!)!仅此而已吗?好吧,咱们走着瞧吧,这倒很有趣,怎么扔下水去……”
军官先生抬起双手,冲上前去,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个不寻常的情况:他嘎地叫了一声,他的庞大身躯整个儿摇晃一下后,就飞离了地面,双足在空中一蹬,并在女士们叫出声来之前,在有人能明白这情况是怎么会发生的之前,军官先生的整个人就扑通一声沉甸甸地落进池塘,并立即在打起旋来的水下消失了。
“Mein Gott!(德语:我的上帝呀!)”另一方叫了起来。
“过了一分钟……一颗湿发紧贴着头皮的圆脑袋冒出了水面;这颗脑袋在吐水泡;两只手就在嘴唇旁边急忙地乱抓乱扒……
“他会淹死的,救救他吧,救救他吧!”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朝那叉开双腿站在岸上作深呼吸的英萨罗夫叫了起来。
“他会泅上来的,”他以蔑视和毫不留情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走吧,”他挽住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手,补充说,“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我们走吧。”
“啊……啊……呀……呀……”这时候响起了那个已抓住岸边一棵芦苇的倒霉的德国人的惨叫声。
大家都跟着英萨罗夫走去,大家也只好打从“那伙人”旁边走过去。然而,失去头头后,这些无赖的气焰平息下来了,并且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有其中最勇敢的一个人摇晃着脑袋嘟嘟哝哝地说:“嘿,这是,不过……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以后再说吧。”另一个人则竟然向他们摘帽致敬。他们觉得英萨罗夫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这也不无道理:他的脸上透出一种恶狠狠的神情,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神情。德国人全都奔过去拖拉自己的同伴了,后者一踏上坚硬的地面,就开始哭哭啼啼地骂人,并冲着这些“俄国痞子”的背影大声叫嚷,说他要去告状,他要去见马?基泽里茨伯爵大人……
然而,“俄国痞子”们对他的叫骂却置之不理,只顾尽快地向城堡走去。在花园里行走时,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一个人在轻轻地唉声叹气。但是,等他们走到马车旁边停下来以后,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笑声,舒宾率先像个疯子似地发出了刺耳的尖笑声,别尔谢涅夫紧跟在他后面发出了爆豆似的大笑声;卓娅则发出了珠落玉盘般的嘻笑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也突然一个劲儿地笑了起来,甚至连叶莲娜也忍俊不住地微笑了起来,最后竟然连英萨罗夫也憋不住笑了。但笑得最响、最久和最疯的是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他哈哈大笑,笑得腰间感到刺痛,笑得直打喷嚏,笑得连气也透不出来了。
他停笑了一会儿,眼中噙着泪水说:“我……想……是什么东西发出了扑通一声响?……原来是……他直挺挺地……”最后一个词刚从他口中哽噎地迸出来,一阵新的笑声就使他浑身抖动起来了。卓娅还更进一步地挑逗他。她说:“我看见两只脚在空中……”“对,对,”乌瓦尔?伊万诺 维奇接口说,“是脚,是脚……而那时就响起了扑通声!是他直挺……挺地掉下去了!……”“可是他怎么竟然能做到这一点呢?要知道,那个德国人的个儿要比他大两倍。”卓娅问。“我来告诉您,”乌瓦什?伊万诺维奇边揉擦眼睛,边回答,“我看见:他用一只手抓住那个德国人的腰部,把一只脚伸了过去,接着就是一声扑通!我听见后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而这时他,直挺挺地……”
马车早已上路了,察里津诺的古堡已经看不见了,乌瓦尔?伊万诺 维奇却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又跟他同坐在四轮大马车里的舒宾终于使他感到了羞愧。
英萨罗夫觉得很惭愧。他坐在轿式马车里,坐在叶莲娜的对面(别尔谢涅夫坐在车夫座位上),一声也不吭;她也默默无言。他认为她是在谴责他;而她没有谴责他。最初那一刻,她感到非常害怕;接着,他的脸部表情又使她大吃一惊;后来她一直在沉思。她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思考些什么。她在一天的时间里所体验过的那种感受消失了:这一点她已意识到;但是,那感受是被另一种她暂时还不理解的感受所取代的。Partie de plaisir进行得太久:黄昏不知不觉地转入了夜色。轿式马车时而沿着空气又闷又香、并充溢着谷物味的庄稼已渐趋成熟的田地疾驶,时而沿着辽阔的草地疾驶,草地上骤然袭来的阵阵凉意像细浪似地拍打着人脸。天空好像在冒烟,使周围地区笼罩着一层薄雾。月亮终于升起了,一轮昏暗的红月亮。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打瞌睡;卓娅把头伸出窗外,在看路上的景色。叶莲娜终于想起自己已有一个多小时没跟英萨罗夫说过话。她问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立即很高兴地给了她回答。
空中开始传来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远方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说话:莫斯科迎着他们飞驶而来了。前方开始闪现出灯光;灯光变得越来越多;轮下终于有石头辚辚地叩响起来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醒了;大家在轿式马车里谈起话来了,虽说已经听不清谈些什么;马路在两辆马车和三十二条马腿下面发出极响的隆隆声。从莫斯科到昆采沃的旅程显得又长又乏味;大家把头紧靠在各个角落上,不是睡觉,便是默默不作声;只有叶莲娜一个人没闭上眼睛: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英萨罗夫的昏暗身躯。舒宾突然觉得很忧愁:微风吹拂着他的眼睛,使他感到激怒;他把头缩进大衣的领子里,并差一点哭出声来。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美滋滋地打着鼾,身体则在左右摇晃。马车终于停下来了。两个仆人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从轿式马车里搀了出来;她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了,在跟自己的游伴们告别时,她对他们声称自己已奄奄一息;他们开始向她道谢,而她只是一再重复说:“奄奄一息。”叶莲娜握了握(第一次)英萨罗夫的手,然后回到房里,坐在窗下,迟迟不脱衣服;舒宾则抽出时间对即将离开的别尔谢涅夫耳语了一句:
“怎么会不是英雄呢:他把德国醉鬼扔下水去了!”
“而你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别尔谢涅夫反驳说,然后同英萨罗夫一起回去了。
两个朋友回到自己的寓所时,霞光已经在空中渐渐亮起来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是凉风已经开始袭人,银白色的露水覆盖了草地,首批醒来的云雀高高地在半明半暗的高不可测的天空中婉转啼鸣,最后一颗巨星像只独眼似的从空中向下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