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正如读者已知道的那样,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喜欢坐在家里;但是,有时候,她心里也会十分突然地冒出想要干一点儿不同寻常的事,想要搞一次惊人的partie de plaisir(法语:行乐。)的不可克制的愿望;这种Partie de plaisir越难搞,她要求做的准备工作越多,她本人越是激动,她也就感到越愉悦。冬天她有这种心情时,她会叫人去租下两三个并排的包厢,把自己所有的熟人都召集来,然后就到戏院里去看戏,要不就去参加假面舞;夏天有这种心情时,她就会到城外稍远一点的随便什么地方去作郊游。第二天,她会诉说头痛,会哼哼地呻吟,并会赖在床上不起来,可是过两个月左右,她又会对“不同寻常的事”产生强烈的渴望。那种情况现在就出现了。有个人当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面提到了察里津诺(地名:离莫斯科约十八里,是由巴热诺夫建(1776—1785)的宫苑建筑群。——译者注)的美景,她就突然宣布,她打算后天到察里津诺去。
家里顿时掀起了一阵惊慌:信使驾车疾驰莫斯科,去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管家也随他一起去采购酒、酥皮大馅饼和各种各样的食品;派给舒宾的差使是去雇一辆驿站的四轮马车(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是不够用的)并准备好备换的马匹;侍童到别尔谢涅夫和英萨罗夫那儿跑了两趟,给他们送去了两份请帖,是卓娅先用俄语,后用法语写的请帖;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则急着张罗小姐们的旅行服装。
然后,partie de plaisir却差点落空: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从莫斯科抵达家里时情绪很不好,心里不怀好意,老想寻衅闹事(他还在生奥古斯丁娜?赫里斯蒂安诺夫娜的气),所以一得知怎么回事后,就断然声称,他决不会去的;又说,从昆采沃乘车疾驰到莫斯科,再从莫斯科驰回昆采沃——这是一种很荒唐的行为,——末了,他还补充说;“让人家先向我证明,待在地球上的一个地点会比待在另一个地点更开心,到那时我才会去,”这一点自然是谁也无法向他证明的,所以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已因没有相貌堂堂的男伴而准备放弃这次Partie de plaisir,但她突然想起了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就伤心地派人到他的房间里去叫他来,并且说:“一个快要淹死的人连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的。
”他被叫醒了;他走下楼来,默默地听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提议,弹动弹动手指,并令众人惊讶地同意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吻了吻他的面颊,并且叫了他一声亲近的朋友;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蔑视地冷笑了一声,并说:“Quelle bourde!”(法语:多么荒唐!)(必要时他也喜欢使用“优美的”法语)——第二天早上七点钟,装得满满的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四轮大马车驶出了斯塔霍夫家别墅的大院。轿式马车里坐着女士们、一名侍女和别尔谢涅夫;英萨罗夫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大马车里则坐着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和舒宾。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是自己动动手指把舒宾召到身边来的;他知道后者一路上都将戏弄他,但是在这位“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强大力量”的人物和年轻的艺术家之间,却有着一种奇怪的交流和一种爱吵嘴而又坦诚相待的关系。不过,这一次,舒宾并没有打扰自己的胖朋友:他默不作声,心不在焉,神态和善。
马车驶抵在中午时分也显得阴森可怕的察里津诺古堡废墟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上了。大家在草地上下了车,并且立即就朝花园里走去了。叶莲娜和卓娅同英萨罗夫一起走在前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春风满面地挽着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的胳膊,走在他们的后面。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走着,新草帽勒得他的前额有点发痛,靴子里的脚感到火烧火燎般地胀痛,但他也觉得很开心;舒宾和别尔谢涅夫殿后。“老弟,我们将像老兵似地留作后备队,”舒宾声音很低地对别尔谢涅夫说了一句。“那儿现在是保加利亚。”他又添了一句,并朝叶莲娜那边扬了扬眉毛。
天气好极了。四周鲜花盛开,蜜蜂嗡嗡飞舞,虫鸟竞相争鸣;远处有几个水色生辉的池塘;大家的心里都充溢着一种过节般的愉悦感。“啊呀,真美!啊呀,真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住地反复说;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不时地点点头,对她的热情赞叹表示首肯,有一次甚至还说:“有什么话可说的呀!”叶莲娜偶尔同英萨罗夫交谈两句;卓娅用两只纤指扶着宽沿帽的沿边,卖弄风情地把一双穿着淡灰色圆头皮鞋的玲珑小脚从玫瑰红的巴勒吉纱罗连衣裙下面伸出来,一会儿朝旁边瞟瞟,一会欢笑着朝后面看看。“嗨哟!”舒宾突然低声感叹说,“卓娅?尼基季什娜好像是在东张西望。我要到她身边去。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现在瞧不起我了,而你呢,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她是尊敬你的,可是两者的结果却一样。我去了;我闷得慌。我的朋友,我劝你去采集植物:就你眼下的处境而言,这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举动:它在学术方面也是有好处的。再见!”舒宾跑到卓娅身边,把一只手臂弯曲着伸给她,说了句:“lhre Hand,Madame(德语:您的手,小姐。),”然后用胳膊夹住她的手,同她一起朝前走去。叶莲娜停了下来,把别尔谢涅夫叫过去,也挽住了他的手,嘴里却继续在跟英萨罗夫谈话。她问他,怎么用他的国语来说铃兰、槭树、橡树、菩提树……(“保加利亚啊!”可怜的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心里想道。)。
前面突然传来了叫声;大家都抬起头来看:舒宾的雪茄烟盒飞进了灌木丛中,是卓娅扔掉的。“等着瞧吧,我会跟您算这笔帐的!”他激动地叫了一声,爬进灌木丛中,找到了烟盒,并想回到卓娅的身边去;但他还来不及挨近她的身边,他的雪茄烟盒已经又飞到路对面去了。这把戏重复表演了五次,他一直在哈哈大笑并发出威胁,而卓娅只是暗暗窃笑,并像一只小猫似的忸忸怩怩地朝后退缩。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指头,紧紧地捏它们一下,使她痛得尖叫了一声,接着就久久地吹着手,并假装生气,而他却凑在她的耳朵上小声地哼唱一首歌。
“淘气鬼,年轻人,”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愉快地对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说。
后者弹动了一阵手指。
“卓娅?尼基季什娜是个什么样的人?”别尔谢涅夫问叶莲娜。
“舒宾呢?”她反问。
这时,大家都已经走到了那座以“悦目亭”这一名称而闻名天下的亭子跟前,并停下来欣赏察里津诺的池塘美景。大小池塘一个接一个地延伸出去数俄里;它们的后面是一片黑乎乎的密林。主池塘旁有一座小山,整个山坡上都长满了茂密的嫩草,它们使池水披上一层非常明亮的碧绿色彩。任何地方,就连岸边,都没有波浪,也没有白色的水沫泛起;平静如镜的水面上甚至连涟漪也不起。看上去就像是一大批已凝固的玻璃沉甸甸和明亮地放在了一只巨大的圣水盘里似的,天空也好像掉到了盘底上,像长着一头卷发似的枝繁叶茂的树木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它那清澈晶莹的水面。大家久久地和默默地欣赏着这一美景;就连舒宾也安静了下来,卓娅也沉思了起来。最后,大家一致想到要到水上去泛舟一游。舒宾、英萨罗夫和别尔谢涅夫争先恐后地沿着草地奔了下去。
他们找到一只彩绘的大木船,又找到两名划船工,然后就叫女士们过来。女士们走了下来,到了他们的身边;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士们后面走了下来。他上船和就座的时候,闹出许多笑话,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请留神,老爷,别让我们沉下水去,”一个划船工说,他是个长着一只翘鼻子的年轻小伙子,身穿一件花布衬衫。“嘿,嘿,爱出风头的小子!”乌瓦尔?伊万诺 维奇回敬了他一句。船离岸了。年轻人拿起了桨,想划船,但是其中只有英萨罗夫一个人会划船。舒宾邀请大家合唱一首俄罗斯民歌,他自己也就先唱了起来:“沿着伏尔加母亲河……”别尔谢涅夫、卓娅,甚至连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也都跟着唱了起来(英萨罗夫不会唱),但是歌声很不协调,歌手们把第三句歌词唱错了,只有别尔谢涅夫一个企图用男低音继续唱下去:“浪里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也很快就感到难为情了。
两个划船工彼此使了个眼色,并咧着嘴不出声地暗笑。“笑什么?”舒宾问他们,“大概是笑老爷们连歌也不会唱吧?”那个穿花布衬衫的小伙子只摇了一下头。“那就等着瞧吧,翘鼻子,”舒宾强辩说,“我们会给你个厉害瞧瞧的。卓娅?尼基季什娜,请给我们唱个歌:尼德迈耶尔(尼德迈耶尔(1802——1861),法国作曲家。)的《Le lac》(法语:《湖》。)。你们,别划船啦!”湿淋淋的桨像翅膀似地悬空举了起来,并猛然停住不动了,只有水滴从桨上掉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船还朝前飘浮了一点,像只天鹅似的在水面上略打了一会儿转,然后就停下来了。卓娅扭扭捏捏地摆了一阵架子……“Allons!(法语:来一个吧!)”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亲昵地说……卓娅摘掉帽子,唱了起来:“O,lan!lannee a peine a fini sa carriere……(法语:湖啊!一年刚匆匆过完……)”
她的不高却很清晰纯正的嗓音一下子在明镜似的池塘上迅疾飘荡了起来;每个词都在彼岸的森林里远远地回响;好像那儿也有个人在用清晰和神秘的、却又是非人类的、阴间的声音唱歌。卓娅唱完后,从一座临岸的亭子里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喝彩声,接着就有几个到察里津诺来吃喝玩乐的红脸膛德国人从亭子里蹿了出来。其中的一些人没有穿常礼服,没有系领带,甚至连西装背心也没有穿,却狂热地大叫bis!(德语:再来一个!)因此,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吩咐划船工快点把船划到池塘的另一端去。然而,,在船靠岸之前,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却又一次使自己的熟人们感到了惊讶:发现树林里有个地方的回声特别清晰后,他突然开始学起鹌鹑叫来了。起初,大家吓得哆嗦了一下,但是立即就感到了由衷的高兴,尤其是因为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叫得非常逼真。这就使他受到了鼓励,于是他试了试学猫叫;但是他发出的猫叫声不那么中听;他又学鹌鹑叫了一声,朝大家看了看,然后就不作声了。舒宾扑上前去吻他;他一把推开了他。这时候船靠了岸,大家也就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