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下午,约二点钟时,叶莲娜站在花园里的一只小牲口棚前面,棚里养着她的两只小看家狗(它们是被人遗弃的,一个园丁在篱笆下面找到了它们,就把它们送给小姐,因为洗衣女工们曾对他说过,小姐很爱怜所有的野兽和家畜。他的算盘没有打错:叶莲娜给了他一枚25戈比的硬币)。她朝小牲口棚里看了看,确信小狗都活着,并且很健康,人家还给它们铺了新干草;然后她转了个身,并差一点儿惊叫起来:英萨罗夫,独自一人,正沿着林萨道直朝她走来。
“您好。”他边说,边走到她跟前,并摘下便帽。她发觉,他在这三天里的确被晒得非常黑。“我本想同安德烈?彼特罗维奇一起到这儿来,可是他不知因什么事而耽搁了;我就没有他做伴独自来了。您家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在睡觉或散步,我就到这儿来了。”
“您好像是在道歉,”叶莲娜回答说,“毫无必要。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见到您……我们就坐在这张长凳上,坐在树阴下吧。”
她坐下了。英萨罗夫坐在她旁边。
“这几天您大概没在家里吧?”她开始问。
“对,”他回答说,“我出去过一趟……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对您说过吗?”
英萨罗夫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开始玩弄便帽。他边微笑,边迅速地眨巴着眼睛并朝前鼓起双唇,这使他具有一副十分和善的面相。
“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大概也对您说了,我是同一些……不体面的人一起走掉的。”他继续微笑着说。
叶莲娜有点发窘,但立刻就觉察到,对英萨罗夫必须永远说实话。
“对。”她毅然地说。
“您对我有些什么想法呢?”他突然问她。
叶莲娜举目望着他。
“我想……”她说道,“我想,您始终知道您是在干什么事的,您也不会干出任何坏事来的”。
“嗯,谢谢您说这话。您要知道,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始说,并有点信任地向她身边坐过去,“我们的人在这儿有个小团体;我们中间是有一些没念过多少书的人;但是大家对共同的事业都是绝对忠诚的。可惜,少不了会有纷争,可是大家都了解我,相信我;于是叫我去判明一场纷争。我就去了。”
“离这儿远吗?”
“我到六十俄里(1俄里合1.06公里。——译者注)外的特罗伊茨克的城郊去了一趟。那儿的修道院附近也有我们的人。至少我没有白忙一场:把问题解决了。”
“您也感到很棘手吗?”
“很棘手。有个人一直固执己见。他不肯把钱交出来”。
“怎么啦?是为钱而纷争的吗?”
“对;钱数也不大。您认为是什么事呢?”
“您就是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六十俄里开外的地方去一趟的吗?为此而损失三天时间吧?”
“事情牵连到自己的同胞时,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那就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这时候,置之不理就是罪过。瞧您,我发现,您甚至不会拒绝帮助小狗的,凭这一点,我就要夸奖您。我损失一点时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我补得回来的。我们的时间并不属于我们。”
“那属于谁呢?”
“属于所有需要我们的人。我冒昧地把这一切都讲给您听,是因为我很重视您的意见。我想象得到,安德烈?彼特罗维奇的话使您感到多么吃惊!”
“您很重视我的意见,”叶莲娜小声说,“为什么?”
英萨罗夫又微微一笑。
“因为您是一位好小姐,而不是一个贵族小姐……就是这一点。”
“德米特里?尼卡诺罗维奇,”叶莲娜说,“您知道吗,您是第一次对我这样坦率?”
“怎么会这样呢?我以为我一直是想到什么就对您说什么的。”
“不,这是第一次,我对此感到很高兴,我也要坦诚待您。可以吗?”
英萨罗夫笑了起来,并说:
“可以。”
“警告您,我这个人非常好奇。”
“没关系,请说吧。”
“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对我讲过许多有关您的生平和您的青年时代的情况。我知道一件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我知道您后来到自己的祖国去过一趟……假如您觉得我的问题提得不妥当,您就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回答我,但是有一个想法使我感到苦恼不堪……请说说,您没有遇到那个人……”
叶莲娜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她对自己的大胆行为感到既羞愧又害怕得很。英萨罗夫稍稍眯起眼睛,边用手指头抚摸下巴,边凝视着她。
“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他终于开始说了,但说话的声音要比平时轻,这情况几乎使叶莲娜感到了恐慌,“我明白您 现在提到的是哪个人。没有,我没有遇到他,真是谢天谢地!我没有去找他。我之所以没有去找他,并不是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权杀死他,——我会十分冷静地杀死他的,——而是因为当谈及一个民族的共同复仇……不,这个词不合适……当谈及一个民族的解放的时候,就顾不上报私仇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到时候那件事也不会落空的……那件事也不会落空的,”他重复了一遍,并摇了摇头。
叶莲娜从一旁朝他看了看。
“您非常热爱自己的祖国吗?”她怯生生地问。
“这一点现在还不知道,”他回答说,“要等我们中间的某个人为祖国而死去的时候,才可以说他是热爱祖国的。”
“那么,假如人家使您无法回到保加利亚去,”叶莲娜继续问,“您待在俄国会感到非常痛苦吗?”
英萨罗夫低下了头。
“我觉得我会受不了的。”他说。
“请说说,”叶莲娜又开口问,“保加利亚语难学吗?”
“一点也不难。俄国人不懂保加利亚语是很惭愧的。俄国人应当懂得所有的斯拉夫语言。要我给您带几本保加利亚的书来吗?您会发现这件事很容易做到。我们有多么好听的民歌啊!不比塞尔维亚的民歌差。等一等,我这就把其中的一首歌翻译给您听。歌中说的是……您多少知道一点我国的历史吧?”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叶莲娜回答。
“等一等吧,我会给您带一本书来的。您至少会从其中了解到主要的史实。现在就请您听一首歌……不过,我最好还是把写好的译文拿给您看。我相信您定会喜爱上我们的:您喜爱所有的受欺压者。要是您知道我们的国土有多么富饶那就好了!然而它却在遭蹂躏,受折磨,”他接着说下去,手却情不自禁地舞动了起来,脸色也变得阴沉了,“我们的一切都被夺走了,一切:我们的教堂、我们的权利、我们的土地;可恶的土耳其人像对待牲畜似地驱赶我们,屠杀我们……”
“德米特里?尼卡诺罗维奇!”叶莲娜惊叫了一声。
他克制住自己。
“请原谅我。我无法冷静地谈论这件事。可是您刚才问过我,我爱不爱自己的祖国?人世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爱的呢?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什么东西是不容置疑的,什么东西是信了上帝后仍然不能不相信的?还有当这个祖国需要你的时候……请注意:保加利亚的最后一个农夫、最后一个乞丐以及我——我们的愿望是相同的。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您要明白:这一点会给人以多大的信心和毅力呀!”
英萨罗夫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谈起了保加利亚的情况。叶莲娜神情悲哀地牢牢盯着他看,并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等他谈完后,她又问他一遍:
“那么,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留在俄国的吧?”
他走了,可她却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对她来说,他在这一天变成了另一个人。她送走的已不是她两小时前所迎来的那个人。
从那天起,他开始走访得越来越勤,而别尔谢涅夫则走访得越来越少了。两个朋友中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们俩都清楚地感觉得到这一奇怪的感情,但是却无法命名,而且都怕阐明它。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