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到我房里来一会儿,”别尔谢涅夫刚跟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道完别,舒宾就对他说,“我有一样东西要让你看看。”
别尔谢涅夫到他的厢房里去了。使他感到大为惊讶的是,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摆着许许多多用湿布裹住的雕塑作品,有全身人像,也有胸像。
“你呀,我看得出,工作得很认真,”他对舒宾说。
“总要干些什么吧,”后者回答,“一件事干得不顺利,就要试试另一件事。不过,我像个科西嘉人,搞血亲复仇要甚于搞艺术。Treme, Bisanzia!(意大利语:颤抖吧,比桑齐亚!(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所作歌剧《柏利沙里》中的一句台词。))”
“我不懂你的意思。”别尔谢涅夫说。
“那就等一等再说吧。亲爱的朋友和恩人,现在请您看看我的一号复仇作品。”
舒宾揭开一座塑像上的布,别尔谢涅夫就看到了一尊非常逼真的、绝妙的英萨罗夫胸像。面部特征全都被舒宾准确地抓住了,连一个最小的细节也没被放过,他还赋予这张面庞以一副极好的神情:正直、高贵和勇敢的神情。
别尔谢涅夫感到异常高兴。
“这真是妙极了!”他赞叹道,“祝贺你。简直可以送去展览了!为什么你把这件杰作叫做复仇?”
“先生,是因为我打算在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的命名日那一天把这件您所说的杰作赠送给她。您理解这一寓意吗?我们不是瞎子,我们看得见我们周围所发生的事,但是,慈悲为怀的先生,我们是绅士,就要按绅士的方法复仇。”
“瞧啊,”舒宾一面揭另一座雕像上的布,一面补充说,“因为按最新的美学观点来说,艺术家享有一种令人羡慕的特权——即可以用自己的作品去再现各种丑恶东西,并对它们进行精雕细刻,所以我在精雕细刻第二号作品时就已经不是像绅士那样,而简直是en canaille(法语:像流氓那样。)进行复仇了。”
他熟练地拽掉了麻布,别尔谢涅夫的眼前出现了一座丹唐风格的全身塑像,塑的仍旧是英萨罗夫。不可能想得出比这更辛辣和更巧妙的东西。年轻的保加利亚人被塑成一只公绵羊,它用两条后腿立了起来,垂下角准备发起冲击。愚昧、急躁、顽固、困窘、偏狭一下子全都在“细毛母绵羊之配偶”的脸上表现出来了,而且它跟英萨罗夫相似得令人吃惊,令人毋庸置疑,因此别尔谢涅夫不能不哈哈大笑。
“怎么样?觉得有趣吗?”舒宾说,“认得出英雄吗?也劝我送去展览吗?老弟,这件作品我将在本人的命名日送给我自己……阁下,请允许我伸伸膝盖!”
舒宾跳了三次,边跳边用鞋跟踢自己的屁股。
别尔谢涅夫从地上拾起麻布,把它扔到了塑像上。
“啊呀,你这个宽宏大量的人啊,”舒宾开始说,“历史上到底什么人算是特别宽宏大量的呢?得了,全都一样!现在呢,”他继续说,边说边庄严而又悲哀地去揭第三堆相当大的粘土上的布,“你将看到一件作品,它会向你证实你朋友是谦虚贤明和有先见之明的。你会确信:再次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觉得自己打自己耳光是必要的和有好处的。看吧!”
麻布腾空揭起,别尔谢涅夫看到了两座头像,是并排放着的,挨得很近,好像是长合在一起的……他没有立即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仔细一看就认出,其中一个头像是安奴什卡,而另一个就是舒宾本人。不过,这作品与其说是头像,还不如说是漫画。安奴什卡被塑成一个肥胖的美丽少女,长着一个低低的额头,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活泼地朝天翘着。她的肥大的嘴唇在放肆地微笑;整张脸都显现出性感、轻浮和泼辣,但也不乏善意。舒宾把自己塑成一个极虚弱、极瘦的光知享乐的人,两颊凹陷,稀稀拉拉的头发一绺绺无力地耷拉着,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有着一种茫然的神情,鼻子尖削得像死人鼻子。
别尔谢涅夫极厌恶地转过身去了。
“兄弟,双人头像塑得怎样?”舒宾说,“肯不肯惠赐一条题词?前两件作品的题词我已经想好了。胸像下面将题有:‘打算拯救祖国的英雄’。全身人像下面则题有:‘香肠商,小心!’这件作品下面题什么,你是怎样想的呢?题‘艺术家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的未来……’好吗?”
“住嘴,”别尔谢涅夫反驳说,“值得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他没有立即选出合适的词眼。
“你是想说秽物吗?不,兄弟,对不起,假如有什么东西能供展览用的,那就是这组双人头像了。”
“正是秽物,”别尔谢涅夫重复说,“这是什么荒诞作品?你身上根本就有向这方面发展的素质,不幸的是,那些素质至今为止在我们的演员身上却是那么多。你简直是在诋毁自己。”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舒宾忧郁地说,“假如我身上没有这些素质,假如我身上会增添上这些素质,那么只有一个人……将是有罪过的。你知道吗,”他悲切地皱起眉头,补充说,“我已经试过喝酒?”
“撒谎吧?!”
“真的试过,”舒宾反驳说,并突然哈哈大笑,焕发起精神来了,“可是味道不好,兄弟,喉咙里火辣辣的,咽不下去,后来头就胀得像只鼓。伟大的卢希欣——即哈尔拉姆皮?卢希欣,莫斯科头号酒徒,按另一些人的说法是大俄罗斯的头号酒徒,亲自宣布我是不会有出息的。按他的话来说,酒瓶跟我无缘。”
别尔谢涅夫扬起手,想砸掉双人头像,但舒宾拦住了他。
“得啦,兄弟,别砸;这可以留作教训,像稻草人那样。”
别尔谢涅夫笑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看来我要饶恕你的稻草人了,”他说,“并祝永恒的纯艺术万岁!”
“万岁!”舒宾接口说,“与它打交道,搞得好最好,搞得不好也不要紧呀!”
两个朋友紧紧地握了握手,然后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