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退役的近卫军中尉斯塔霍夫家里还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他像那天那么垂头丧气,同时又是那么自信和傲慢。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进客厅——是两腿叉开得很宽、用鞋后跟咚咚地踩着地板、慢吞吞地走进来的;他走到镜子跟前,久久地望着自己,神态平静而又严峻地摇摇头和咬咬嘴唇。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貌似激动却又暗怀喜悦之情地迎接了他(她一直都是这样迎接他的);他甚至连帽子也不脱下来,也不向她问好,而只是默默地让叶莲娜吻一下他的麂皮手套。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开始向他打听疗程进展的情况——他一句话也没回答她;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来了——他只朝乌瓦尔瞥了一眼,并说了声“哦!”对待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他一向是既冷淡又傲慢的,虽说也承认他身上有着“真正的斯塔霍夫族血统的印痕”。众所周知,几乎所有的俄国贵族门第都相信,只有他们所独具的贵族门第的那些与众不同的特点是存在的:我们不止一次听到过“自己人之间”有关“波德萨拉斯金氏”的鼻子和“彼列普列耶夫氏”的后脑勺的议论。卓娅走了进来,并向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行了个屈膝礼。他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响,坐到安乐椅里,要了咖啡,然后才脱下帽子。咖啡端来了;’他喝了一小杯,依次朝所有的人都看了看,透过牙缝说:“Sortez, sil vous plait, ”(法语:请你们出去。)然后转向妻子,补说了一句,“Et vous, madame, restez, je vous prie”。(法语:您呢,太太,请留下。)”
除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之外,大家都走出去了。她的头激动得颤抖起来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这副郑重其事的派头使她大为惊讶,她期待着某种不寻常的事降临。
“这算什么呀!”门一关上,她就激动地叫道。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冷淡地向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看了一眼。
“没什么特别的事,您立即就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这算什么作风?”他开始说道,说每个词时都毫无必要地垂下嘴角。“我只是想预先通知您一下,今天将有个新客人在我们家吃饭。”
“是谁?”
“叶戈尔?安德烈维奇?库尔纳托夫斯,您不认识他。是枢密院主管行政事务的长官。”
“他今天要在我们家吃饭吗?”
“对。”
“您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叫大家走出去的吗?”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又向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看了一眼,这一次的目光已经是含讽刺意味的。
“这使您感到惊奇吗?请等一等再惊奇吧。”
他不作声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也沉默了一会儿。
“我倒是希望,”她开始说了起来……
“我知道,您一直认为我是‘不道德的’人。”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突然开始说道。
“我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十分惊讶地嘟囔了一声。
“也许您是对的。我不想否认,有时候我的确使您有正当的理由感到不满(“灰马!”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脑海突然闪过了这两个字),然而您自己应该承认,处在您所知道的您的体质状况之下……”
“可我一点也没有责怪您,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
“Cest possible(法语:也许吧。)。无论怎么说,可我并不打算替自己辩护。时间会替我辩护的。但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使您相信,我是知道我的职责的,并且会关心……我所负责的……我所负责的一家人的利益。”
“说这席话是什么意思?”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想道。(她不可能知道:前一天,在俱乐部休息室的一只角落里掀起了一场争论,争论的题目是俄国人无致词的能力。‘我们这儿有谁善于说话?请随便举出一个人来吧!’一个争论者激动地叫道。‘比方说,就算斯塔霍夫吧,’另一个人回答,并指了指当时也在场的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后者差一点乐得尖叫起来。)
“比方说,”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继续说,“我的女儿叶莲娜吧。您不认为她终于该迈开坚定的步子踏上人生之路……我要说的是,该出嫁了吧?她的一切空想和慈善行为都很好,但只好到一定程度,到一定年纪为止。她该抛弃迷茫,从各种各样的演员、学生和那种黑山人组成的团伙中摆脱出来,并变得跟大家一样了。”
“我应当怎样理解您的话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问。
“那就请您听我把话说完吧,”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仍然垂下嘴角在回答,“我要直截了当地干脆告诉您:我认识了,我交结了这位年轻人——就是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指望他成为我的女婿。我斗胆认为,见到他以后,您就不会指责我有偏心或下判断太轻率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边说,一边欣赏自己的口才。)文化程度很高,他是法学院毕业生,风度很好,三十三岁,枢密院主管行政事务的长官,六品文官,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希望您会给我一个公道,我不属于那种一心只看重于官衔的petes de comedie(法语:喜剧里的父亲。)之列;不过,您自己对我说过,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喜欢能干的、有作为的人: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是他这个行业上的头名状元;现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的女儿有慷慨行事的弱点:那您就要知晓,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一有能力,您明白我的意思,这是指有能力靠自己的薪水过上小康生活,马上就为兄弟们的利益着想,拒绝了父亲规定给他的那笔年金。”
“他父亲是谁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问。
“他父亲吗?他父亲就某一点上说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德行极高,un vrai stoicien(法语: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好像是退役少校吧,管理着……伯爵的全部领地。”
“哎呀!”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低声说。
“哎呀!哎呀是什么意思?”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立即问了起来,“难道您染上了偏见?”
“我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过。”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开始说……
“不对,您说了一声:‘哎呀!’……不管怎么样,我认为需要把我的想法预先告诉您,并斗胆认为……斗胆希望,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将得到a bras ouverts(法语:非常热烈。)的接待。这可不是微贱的黑山人。”
“当然喽,只要把万卡厨师叫来,吩咐他添上一道菜就行了。”
“您了解,这种事我是不过问的。”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说了一句,然后站起来,戴上帽子,吹着口哨(他听到某个人说过,口哨只有在自己的别墅和驯马场里方可以吹),到花园里去散步了。舒宾从自己侧屋的小窗里朝他看了看,并默默地朝他伸了伸舌头。
四点缺十分时,一辆驿站用的四轮轿式马车驶抵斯塔霍夫家别墅的台阶前,一个年纪尚轻、相貌堂堂、衣着简朴而又雅致的人下了车,并叫仆人进去通报,说他到了。这人就是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库尔纳托夫斯基。
顺便说说,下面就是叶莲娜在第二天写给英萨罗夫的一封信。
祝贺我吧,亲爱的德米特里,我有了求婚者。他昨天在我们家里吃了一顿饭;看来,爸爸是在俱乐部里认识他,并邀请他来的。当然,他昨天不是以求婚者的身份来的。但是,爸爸已把自己的希望告知好心的妈妈,她轻轻地用耳语对我说了这是个什么客人。他名叫叶戈尔?安德烈耶维奇?库尔纳托夫斯基,在枢密院当主管行政事务的长官。我先给你描写他的外貌。他个儿不大,比你小,身材很好,脸型端正,头发剪得很短,蓄着大络腮胡子。他的眼睛并不大(像你的一样),是褐色的,转动很灵活;嘴唇又扁又滑;眼睛里和嘴唇上经常挂着微笑,是一种矜持的微笑;它好像是在他身上值班。他举止很大方,说话清晰,他身上的一切也都很清晰:他走路也好,笑也好,吃饭也好,都好像是在办公事。此刻,你也许会想:“她把他研究得多么透彻呀!”对,这是为了把他描写给你看。再说,怎么能不研究自己的求婚者呀!他身上有一种钢铁般坚强的……也是呆板和无聊的——同时又是正直的气质;据说,他为人的确是很正直的。在我看来,你也是个钢铁般坚强的人,但是同这个人不一样。
吃饭时,他坐在我旁边,坐在我们对面的是舒宾。一开始谈的是商务事情,据说他对商务很内行,并且差一点儿辞职去接管一家大工厂。这你就想不到了吧!接着,舒宾谈起了戏剧;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则声称(我得承认,他不是假谦虚),他一点儿也不懂艺术。这使我想起了你……但是我又想到:不对,我和德米特里也不懂艺术,但跟他不一样。这一位好像想说:我不懂艺术,而它也不是必须要有的,但是在一个公用事业完备的国家里容许有它的存在。不过,他对彼得堡和comme il faut(法语:体面人。)却很不感兴趣:他有一次甚至自称是个无产者。他说:“我们是工人老大粗!”我心想:要是德米特里说这话,我不会不喜欢听的,这一位呢,就让他说他的吧!让他自我吹嘘吧!他对我很客气;但是我一直觉得,好像是一位非常非常宽容大度的长官在跟我谈话。当他想夸奖某人时,他就说,这个人是守规矩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应当算是个自信的、勤劳的、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你看:我是公正无私的),即能牺牲自己利益的人,但他是极霸道的人。落到他手里可真倒霉啦!吃饭时,大家谈起了贿赂的事……
“我明白,”他说,“在许多场合下,受贿者是无罪的;他不能不这样做。然而,假如他被逮住了,还是应当对他加以严惩。”
我大叫了一声。
“严惩无罪的人吗?”
“对,为了坚持原则。”
“什么原则?”舒宾问。
库尔纳托夫斯基不是发窘,便是感到惊奇,并说:
“这一点就用不着解释了。”
爸爸好像对他很崇敬,所以接口说,当然用不着解释,我感到恼火的是,这次谈话也就终止了。晚上,别尔谢涅夫来了,并跟他展开了一场非常剧烈的争论。我还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们的老好人安德烈?彼特罗维奇这么激动过。库尔纳托夫斯基先生根本就没有否定科学的好处,也没有否定办大学的益处,等等然而,我理解安德烈?彼特罗维奇的愤懑心情。那位先生是把这一切都看作某种体操的。舒宾于饭后走到我跟前说:“瞧,这一位和另一位(他是不肯说出你的名字来的)——他俩都是讲求实际的人,可是您瞧,区别多大:那一位有一个真正的、积极的、生活所给予的理想;这一位有的甚至算不上是责任感,而只不过是公事公办的正直态度和毫无内涵的事业心。”舒宾很聪明,我也就为你而记住了他的话;而依我看,你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你会相信人,而那一位却不会,因为不能只相信自己呀。
他很晚才走,但是妈妈仍来得及告诉我,说他喜欢上我了,说爸爸感到异常高兴……他有没有说过我也是守规矩的?我差一点回答母亲,说我很抱歉,可我已经有丈夫了。为什么爸爸这样不喜欢你?妈妈那儿倒还是可以随便想个什么办法对付过去的……
我亲爱的啊!我这样详尽地向你描写这位先生,只是为了消解我的寂寞惆怅之情。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好像不断地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我等着你来,只不过别像你想的那样在我们家相会,——请设想一下,我们将会感到多么难受和多么尴尬!——知道吗,我是在哪儿给你写信的——是在那片小森林里……我亲爱的啊!我多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