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娜?瓦西耶夫娜?斯塔霍娃的娘家姓氏是舒宾,她七岁时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并成了一份相当大的家产的继承人。她既有很富的亲戚,也有很穷的亲戚:穷的均出于父亲方、富的均出于母亲方:枢密官沃尔金,奇库拉索夫公爵的一家子。她的监护人阿尔达利翁?奇库拉索夫公爵把她送进了莫斯科最好的一所寄宿学校,在她毕业离校后则把她领到了自己家里。他经常宴请宾客,并在冬天举办舞会。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未来的丈夫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就是在其中的一次舞会上把她的心给征服的,那次舞会上她身穿“一套配有小玫瑰花头饰的非常好看的玫瑰色舞会服”。
她一直珍藏着这件头饰……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是一位于1912年负伤并在彼得堡得到一个肥缺的退役上尉的儿子。他十六岁进士官学校,毕业后就进了近卫军。他长相漂亮,体格匀称。他多半是光顾中等人家举办的晚会,在这种晚会上也几乎可以算是个最佳男舞伴:进大户人家和上流社会他还不够资格。从少年时起,他就抱有两个理想:当一名侍从武官和结一门好亲事。第一个理想他很快就放弃了,所以把第二个理想抱得更紧了。鉴于这一点,他才每年冬天都要到莫斯科来一趟。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法语说得很好,并享有哲学家的名声,因为他不会纵酒作乐。当他还仅仅是个准尉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固执地同人争论一番,例如,争论一个人在其一生中是否能周游整个地球,一个人是否能知道海底所发生的情况,——并且总是持否定的意见。
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钩住”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时候,他已二十五岁了;他退了役,并到乡下务农了。乡村生活他很快就过厌了,田地是收租子的,毋须他去经营管理;他定居到莫斯科来了,住在妻子的家里。年轻时,他任何牌戏都不会玩儿,而现在则迷上了打洛托(一种抽对数字的牌戏。——译者注。),洛托遭禁后又迷上了叶拉拉什(古代的一种牌戏。——译者注。)。在家里他百般无聊,于是勾搭上了一个德国血统的寡妇,并且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那儿了。一八五三年,他没有到昆采沃去消夏:他留在了莫斯科,好像是为了享受矿泉水;实质上,他是不愿同他那位寡妇分开。不过,他同她也很少交谈,更多的也是争论天气是否能预测等等问题。
一次,有人称他为Frondeur(法语:投石党人,转义为骚乱分子。——译者注。);他很喜欢这一称呼。“对”,他洋洋自得地垂下嘴角,并微微摇晃着身子想道,“要使我感到满意是不容易的;骗我是骗不了的”。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反抗性就在于,比如说,他听到“神经”这个词就说:“什么是神经?”——或者随便有个什么人当着他的面提到天文学的一些成就,他就说:“您相信天文学吗?”当他想彻底击败对手的时候,他则说:“这一切全都只是空话”。应当承认,许许多多持这类议论的人过去好像是(至今也好像是)驳不倒的;但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 奇可怎么也没有料到,奥古斯丁娜?赫里斯蒂安诺夫娜在写给她表妹费奥多琳达?彼得齐莉乌斯的信里,把他叫作:Mein Pinselchen(德语:我的小傻瓜。——原注。)。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妻子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脸庞清秀,爱激动又易伤感。她在寄宿学校里学过音乐,并看过一些小说,后来把这一切都抛弃掉了:开始爱打扮,这一爱好也搁下了;本来要着手教育女儿,可是这时她的身体虚弱了,就把女儿托付给家庭女教师去教;结果是,她所能做的事就是发愁和悄悄地激动。生叶莲娜?尼古拉耶夫娜的时候,她的身体搞垮了,所以她不能再生孩子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常常暗示这一点,以此来为自己结交奥古斯丁娜?赫里斯蒂安诺夫娜一事作辩护。丈夫的不忠使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感到十分伤心;使她感到特别心疼的是,他有一次用欺骗的手段把她私人的养马场里的一对灰马送给了他的德国婆娘。她从来也没有当面责备过他,可是私下里轮流向家里所有的人埋怨过他,甚至也向女儿埋怨过他。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喜欢乘车外出;有客人来她家坐坐和随便聊聊,她是很开心的;独自一人时,她立即就会生病。她的心地十分仁慈:生活很快就把她碾碎了。
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是她的堂侄。他父亲在莫斯科任职。他的几个哥哥都进了骑兵武备学校;他最小,是母亲最宠爱的儿子,身体虚弱:他留在了家里。父母指定要他读大学,并吃力地让他念完了中学。从小时候起,他就开始对雕塑有了爱好;身躯笨重的枢密官沃尔金有一次在舒宾的姑妈家里看到了舒宾的一件小塑像(当时他才十六岁),并宣称他打算保护这位少年天才。他父亲的猝死差一点改变这位年轻人的整个未来。天才们的靠山——即这位枢密官,送给他一座半身的荷马石膏像——仅此而已;但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却用钱财资助了他,于是他在十九岁那一年勉勉强强地考上了大学,进的是医学系。
帕维尔对医学毫无兴趣,但是根据当时的大学生编制来说,要进别的任何哪一个系都是不可能的;况且,他希望学一学解剖学。然而,他并没有学完解剖学;他没有升到二年级去,还没等到考试,就离了大学,以便专心致志地献身于自己的天职。他工作很勤勉,但只是抽空干干;老是在莫斯科近郊荡来荡去,塑和画农村少女的肖像,结交各种人物——有年轻人和老人、踞高位者和低贱者、意大利造型工和俄罗斯艺术家,不愿意听到学院的消息,并且一概不承认任何教授的声望,他拥有良好的天赋:他的名气开始在莫斯科传开了。他母亲是个名门出身的巴黎人,心地善良,为人聪明,教会了他说法语,日日夜夜地为他操心和奔波,并为他而感到骄傲;她死于肺病时年纪尚轻,临死时恳求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照顾他。他那时已经二十岁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满足了她的最后一个愿望:他在别墅的侧屋里占有着一个小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