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可怜的小鬼,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也为你难过着哪,可是我们——唉,他妈的,我们可不想害天花,你要知道。听我说,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可别打算自个儿划着木排靠岸,你去准得撞个稀巴烂。就这么一直往下漂吧,大概漂上个二十来哩,河左岸有个镇子。到了那儿,太阳早出来了。你求人帮忙的时候,就说你家人生了病打摆子。可别再犯傻,让人家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是为你好,你要划出二十哩再说,好孩子。在亮灯那地方靠岸没什么好——那不过是个锯木厂。嗨,你爸大概很穷,看样子也不走运。我这儿有二十块钱的金币,我把它放在这块木板上,漂到你跟前,你就把它收起来。我觉得撇下你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的天!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懂吗?”
“等等,帕克,”另一个人说,“我这儿也有二十块,一块儿搁在板子上吧。再见,小家伙,你就照帕克先生的话去做吧,准错不了。”
“没错,孩子——再见,再见。要是你瞧见了逃跑的黑鬼,就叫人抓住他们,你就能挣点儿钱花。”
“再见,先生,”我说,“只要我能办到,就绝不叫逃跑的黑鬼从我身边溜掉。”
他们总算走开了,我也回到了木排上,心里挺难受,不是个滋味,因为自己做错了事,心里也明白,看样子要想叫我不做错事是办不到了,就是学也学不会。一个人要是从小就没学好,长大也没出息,一到紧要关头就泄气,什么也就干不成了。再一琢磨,心里就又对自己说,倒也未必,假如我把这事做对的话,也就是把吉姆交出去,难道心里就能比现在好受吗?不会,我说,我也会难受,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那么,学会把事做对又有什么用呢?把事做对了要惹麻烦,做错了反而倒不麻烦,再说赚头都一样。这可把我搞糊涂了,这个问题我真回答不了。于是我觉得不必再为这事伤脑筋了,以后怎么方便就怎么干。
我钻进了窝棚,吉姆不在里面,我四下张望,哪儿都没他的影子。我就叫了一声:
“吉姆!
“我在这儿哪,哈克,他们走远了吗?别大声说话。”
他在河里泡着,藏在舵桨底下,只把鼻子露在外面。我告他那些人已经走得没影了,他这才爬上来说: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一害怕就溜下水了,假如他们到木排上来,我就要游到岸上去,等他们走远我再游回来。可是,噢,你把他们哄得真绝,哈克!真是妙透了!我告诉你吧,孩子,是你把老吉姆给救了——老吉姆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宝贝儿。”
接着我们又说了说那笔钱的事。这笔外块可真不少,每人能得二十块哩。吉姆说这下我们可以搭汽船坐统舱,手头有了这些钱,在自由州里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他说坐木排再走上二十哩也没什么,可他还是巴不得我们这会儿就已经到了那地方。
破晓前,我们靠了岸,吉姆小心翼翼地把木排藏好。后来他又忙了一天,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打了好几个捆,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就等着离开木排上岸了。
当天夜里十点来钟,我们望见一座小镇上的灯光,就在河下游左边的一个河湾上。
我先坐小划子上那儿去打听。不一会儿就见有条小船里坐着一个人,正在放排钩钓丝。我划过去向他打听:
“先生,那地方是凯罗吗?”
“凯罗?不是。你这小鬼真傻得可以。”
“那是什么镇,先生?”
“要想知道,就自个儿去那儿打听吧。快走开吧,再赖在这儿不走,当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赶紧划到木排那儿。吉姆失望极了,我说没关系,过了这个镇下一个大概就是凯罗了。
天亮前我们又走过了一个镇子,我还想先过去看一下;可是那地方地势很高,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吉姆说过凯罗附近没有高地,刚才我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我们在靠近左手岸边的一个沙洲那儿停下来,藏了一天。我心里渐渐觉得不对头。吉姆也一样。我说:
“没准儿咱已经走过了凯罗,就在起了大雾的那天晚上。”
他说:
“咱还是别谈这个的好,哈克。可怜的黑人老是没福气。我心里老在嘀咕,恐怕还是那条响尾蛇皮在作怪吧。”
“要是压根儿就没瞧见过那蛇皮多好,吉姆,要是一眼也没看就好了。”
“这可不是你的过错,哈克;你当时又不知道,行了,别怨自个儿了。”
天大亮了以后,我们看见靠岸这边是俄亥俄河清清亮亮的河水,没问题,外面还照旧是那条大河的黄泥水!原来凯罗是早就甩到后面去了。
我们把这事谈了又谈。上岸是不行的,当然也没法划着木排往上游走。没辙,只好等天黑下来,试试划小船往上走行不行。整整一白天,我们就在杨树丛里睡大觉,好养养精神再好好干一番。不料我们等天黑跑到木排那儿一看,小船不见了!
我俩在那儿愣了半晌,谁也没说话,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俩心里都明白,这还是那条蛇皮在作怪。要是这样谈它也没用,反而显得我们老在抱怨,没准又惹些晦气出来——没完没了的晦气,能叫你尝个够,直到你受够了教训默不作声为止。
随后我们商量了一下该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商量不出个办法来,只好再坐木排往下漂,瞅个机会买只小船再往回走就是了。要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去借人家的小船,这种爸爸常用的办法我们是不打算用的。因为这样一来,就会引火烧身,惹人家来追我们。
于是天一黑,我们又坐木排漂走了。
那块蛇皮叫我们吃了这么多的苦头,要是有人还不相信玩蛇皮会倒霉,那么他再把这本书看下去,看看为这个我们还会吃多少苦头,就自然会相信了。
能买到小船的地方是在靠岸停木排的河边。可我们一路上没看见停着什么木排,就一直往前漂了三个多钟头。唉,这天夜里真黑,伸手不见五指,差点儿就和起大雾一样糟糕。河里是什么样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多远多近也一概看不清楚。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过来一条朝上游开的汽船。我们连忙把马灯点着,估计从汽船上能看得见。往上游开的船一般都不会靠近我们走,总是找靠近礁石的静水顺着沙洲走。可是在这种黑夜,它们就专跟大河对着干,顶着急流上。
我们听见它轰隆轰隆开过来了,可直到开到跟前才把它看清楚。它正对着我们冲过来,这些船就爱这么开,只要不撞上木排,总想试试到底能靠多近。有时候汽船上的大明轮会一口啃掉木排上的一条桨,领航员就会伸出脑袋来乐得哈哈大笑,觉得他干得漂亮。嘿,这回它就这么笔直地开过来了,我们说它又想来给我们“刮胡子”。可它好像没有一点儿要闪开的意思。那条汽船个头挺大,来势挺猛,像团黑云压了过来,周围好像还有一排排荧火虫。可是猛然间,它就清清楚楚地蹦到我们面前了,大得吓人,前面有长长一排敞开的锅炉门,活像烧红的牙齿在闪光,巨大的船头和保险杠一直压到我们头顶上来了。船上有人冲我们喊了一声,还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停机铃,还有人高声叫骂,还响起了汽笛的声音——就在我和吉姆分别从木排两边跳进水里的一刹那,汽船一头撞了上去,把木排撞了个稀烂。
我憋住气潜到水下,打算一直潜到河底,因为船上那个三丈长的大明轮要从我头上滚过去,我总得给它腾开地方呀。我一般能在水底下呆上个一分钟,这回我揣摩足呆了有一分半钟。接着我就猛往水面上窜,因为我简直快要憋死了。先冒出头来,一下连胳肢窝也露出了水面,又把鼻子里的水擤出来,嘴里也吐了几口水。不用说,河水流得又急又猛,汽船只停了十来秒钟就又开动机器,轰隆轰隆往上走了,他们根本就不把撑木排的放在眼里,没事一样顶着急流上去了,声音还听得见,可转眼间,它就在黑漆漆的夜里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大声叫吉姆,接连叫了十几声也没反应,就一面踩水,一面抓住了一块碰在我身上的木板,抱住木板往岸上游。后来我总算弄清了河水是朝左岸上流的,就是说我恰好处在一股横流当中,就赶紧改变方向,朝那头游去。
那是一股足足有两哩长的横流,所以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游过去,总算是平平安安地游到了岸边,爬到了岸上。我只能看清眼前不远的地方,可还是摸索着往前走了好几百码,后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用双排圆木盖起来的老房子跟前。我正打算从旁边绕过去,不料突然跳出一大群狗来,冲着我汪汪大叫,我知道这时候一动就糟了,只好站在那里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