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我自个儿心里说，一个姑娘为了本《圣经》急得什么似的，这可不怎么正常；所以我就把书抖了抖，结果抖出一张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两点半。我把书翻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找着。我猜不出那是什么意思，就把纸条夹回书里。回到家上了楼，只见索菲娅小姐站在她屋门口等着我呢。她把我拉进屋，关上门。接着，她翻开那本《圣经》，找着那张纸条，一看上面的字，立刻显得高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事想一想，她就一把搂住我，紧紧拥抱我，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又叮嘱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有一阵子，她的脸红得厉害，眼睛闪闪发亮，真是好看死了。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等我喘过气来，就问她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她就反问我看了没有。我说没看。她又问我认不认得手写的字。我说，“只认得印刷体。”她就说，那张纸条上没写什么，不过是个书签，能让她记住读到什么地方了，完了她就让我出去玩。
我出了门朝河边走去，心里反复琢磨这事，很快就发现我的那个黑奴在我身后跟着。我们走到看不见那房子的地方后，他往后面看了一下，又朝四下望望，跑上前来说：
“乔治少爷，你要是到水塘那儿去，我就带你看一大群水花蛇。”
我心想，这就怪了，这事他昨天就说过一遍啦。他该知道人们都不喜欢水花蛇，哪有专门找蛇看的。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我就说：
“好吧，你头里走。”
我跟着他走了半哩路，接着，他领我走进水塘，在没了脚脖子的水里涉水又走了半哩远。我们到了一小块长满树木草丛和野藤的干地上。他说：
“乔治少爷，你照直走几步，它们就在那儿，我先前见过，不想看了。”
他随后啪嗒啪嗒溅着水走开，很快就给树挡得不见影子了。我拨开枝叶走到有一间卧室那么大的空地上，周围到处是攀在树上的藤。我发现有个人躺在地上熟睡——天哪，原来是我的老伙计吉姆！
我把他叫醒，以为他见了我会大吃一惊呢，可他并没有吃惊。他高兴得差点儿嚷起来，可并没有吃惊。他说那天夜里他跟在我身后游着，听见我一声一声叫他，可又不敢答应，生怕人家把他从水里捞上来，再抓去当奴隶。他说：
“我受了点伤，游不快，所以后来就落在你后面挺远的地方。你上了岸，我心想，用不着喊，能赶上你。可我看到那房子，就把脚步放慢了。我离你太远，听不见他们跟你说些什么。另外，我害怕那些狗。后来什么声音也没了，我知道你进了那所房子，就躲进林子里等着天亮。第二天一大早，有几个黑人下地去，经过我旁边，他们就把我带到这个地方。这儿隔着一片水，狗不会找到我，他们每天晚上都带东西给我吃，还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个杰克，让他把我带来？”
“哈克，咱们没法子的时候，打扰你也没用，可现在好了。我瞅机会就去买些锅、盘子和用具，晚上还去修理咱们的木排……”
“什么木排，吉姆？”
“当然是咱们那个木排啦。”
“你是说咱们那个木排没有撞碎？”
“没碎。只是有一头撞得挺惨，可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咱们的行李家什大部分都丢了。当时咱们都吓傻了，在水里潜得太深，游得太远，再加上那天晚上又太黑，要不然准能看见木排的。没看见倒也没关系，反正现在已经又收拾好了，跟新的差不多啦，咱们还有了许多新东西，把原来丢掉的都补上了。”
“嘿，吉姆，你是怎么把木排又弄回来的？你把它拖回来的？”
“我在树林里怎么去拖呀？是几个黑人看见它给河底的死树挂住了，就把它弄到一个河湾里，藏在一片柳树丛里。后来，他们为这个木排该归谁吵个不停，让我听见了，我就连忙告诉他们说，这木排属于你和我，他们谁也休想得到，我这么一说，他们才安静下来。我又问他们，是不是想抢一个白人的财产吃一顿好打？后来，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毛钱，他们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是希望再有木排漂过来，好让他们再发笔横财。好伙计，那些黑人对我好极了，我要他们替我办事根本用不着说第二遍。那个杰克是个挺好的黑人，人也机灵。”
“他的确挺机灵的。他根本就没告诉我说你在这儿，他要我来，说是带我看一群水蛇。万一出了岔子，他不会受牵连，因为他可以说，根本就没看见咱们在一起，这还真是实话。”
第二天的事我就不想多说了。长话短说吧。天一放亮我就醒来了，正打算翻个身接着睡，这才发觉周围静得厉害，好像没人似的。平常可不是这样。接着，我注意到巴克已经起床出去了。我心里觉得奇怪，就起床下楼去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安静得有个老鼠也能听得见。屋子外面也一样安静。我心想，这是怎么啦？我走到木柴堆前，遇到我的杰克，就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你还不知道，乔治少爷？”
“是啊，”我说，“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索菲娅小姐逃跑了！真的。她是夜里跑的，谁也不清楚是什么时间。她跟哈尼？谢泼德森那小子私奔啦，你知道吗，至少他们是这么猜的。家里人是半个小时前才发现的，也许比这早一点。他们片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就备好了马和枪，那股子劲头你根本没见过。家里的女人们也跑去叫亲戚，索尔老爷和他那几个少爷带着枪骑马沿着河边那条路追过去，打算截住那小子，把他打死，不让他跟索菲娅小姐过河。我看要大闹一场啦。”
“巴克走的时候没把我叫醒。”
“我知道他不会叫你。他们不会让你卷进去。巴克少爷往枪里装满子弹，发誓说，要不抓个谢泼德森家的人回来，宁愿不活了。那儿有他们的不少人，只要有机会，他准能抓回一个来。”
我沿着河边那条路拼命往前跑。跑着跑着，听见远处有枪声。我跑到看得见轮船码头的木场和那堆木头时，就小心地沿着树下面溜过去，找到个好地方后，我就爬上一棵加拿大杨树的树叉，从树上观战，子弹打不到这儿来。这棵树前方有一垛四英尺高的木材，起初我打算躲在那后面，幸亏我没躲在那儿。
有四五个人骑着马在木场的空地上左冲右突，又骂又喊，想打码头上那垛木头后面的两个小伙子，可就是打不着。他们只要在靠河的那边一露面，立刻就招来枪子儿。两个小伙子背靠背隐蔽在木垛后面，两侧都能看到。
隔了一会儿，这些人不再围着木垛又跑又喊了，他们开始朝木场跑去；一个小伙子从木垛后面站起来，从木垛上稳稳当当瞄准开枪，把一个人从马鞍上撂倒在地上。其他人都跳下马救那个受了伤的人，把他抬到木场里。两个小伙子趁机朝我在的这棵树附近跑来，到了半路，那些人发现他们了，就跳上马背追来。他们比小伙子们跑得快，可这没用，两个小伙子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到了我在的那棵树前面的木垛，他们立刻躲到后面，这下子小伙子们又占了上风。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就是巴克，另一个高个头年轻人大约有十九岁。
那几个人骑着马左冲右突，奔跑了一阵，后来就跑走了。他们刚跑得看不见影子，我就大声对巴克喊，让他知道我在树上。起初，他没想到我怎么会从树上冲着他嚷，吓了一大跳。他要我仔细盯着看，等那伙人一露面就告诉他。他说那帮家伙一定是在耍花招，不会走远。我真不想呆在树上，可又不敢爬下来。巴克开始又哭又骂，赌咒说，他和他堂兄弟（就是另一个年轻人）非得报了当天的仇不可。他说他爸爸和他的两个哥哥都给打死了，他们也打死两三个敌人。他说，谢泼德森家打下埋伏等着他们。他爸爸和哥哥们本来该等亲戚们到了再动手，因为谢泼德森家的人太多，他们不是对手。我问他哈尼和索菲娅小姐怎么样啦。他说，他们已经过了河，没有危险。我听了觉得挺高兴。可是巴克一提起那天没打死哈尼那小子，就气得要死不活的，他那种难听的声音我从来没听见过。
突然，砰！砰！砰！三四支枪同时响了。那帮人没骑马，从树林后面摸了上来。两个小伙子都受了伤，连忙跳进河里。他们顺水游下去的时候，那帮人在岸上跟着追，嘴里喊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我当时难受得险些从树上掉下去。我不想再说这事了，一提起来我就难受。我真后悔那天不该到河边去观看那一幕。后来我再也无法忘掉那种情景，我在梦里还多次看见那事。
我呆在树上不敢下来，一直到天黑。有一阵子，我听见在树林里老远的地方有枪声，还有两回，我看见一小帮人端着枪骑着马从木场那儿飞奔过去。所以我想，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我沮丧到了极点，决定再也不到那所房子里去了，因为我觉得我跟这事有点牵连。我认为，那张纸片的意思是索菲娅小姐要在两点半跟哈尼在个什么地方见面，然后私奔。当时我该把那张纸片的事告诉她父亲，也该把她的奇怪举动告诉她父亲，他也许会把她锁在屋里，这种可怕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我从树上爬下来，沿着河岸悄悄朝下游走了一段路，发现那两个小伙子的尸体横在河水里。我把他们拖上岸，盖上他们的脸，然后赶紧离开。我盖上巴克的脸时哭了，因为他对我实在太好了。
当时天刚刚黑下来。我没走近那所房子，穿过树林朝水塘那边走去。吉姆不在那个岛上，我就连忙从柳树丛里钻出来，奔向那个河湾，一心想着赶快跳上木排，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木排不见了！我的老天，可把我吓坏了！有那么一阵子，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接着我大叫了一声。离我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个声音说：
“我的天！是你吗，好伙计！别再喊了。”
是吉姆的声音。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我顺着河岸跑了几步，跳上木排。吉姆搂住我，使劲拥抱，他见到我太高兴了，兴奋地说：
“上帝保佑你，孩子，我刚才还以为你死了呢。杰克来过，说是他猜想你给人家打死了，因为你没回家去。所以我正打算把木排放开，往小河湾口子那边划，单等杰克再来告诉我说你的确死了，我马上就把木排划出去，离开这地方。上帝呀，你又回来了，我真高兴死了，好伙计。”
我说：“好极了，他们找不到我，会认为我给人打死后，尸体顺着河水漂走啦。上游那儿还有些事情能让他们这么想的，片刻也别耽搁，吉姆，快把木排荡到河中间去，越快越好。”
等到木排已经漂到离那儿两哩远的下游，到了密西西比河当中时，我才放下心来。然后我们把信号灯挂起来，觉得这下子又获得了自由和安全。我自打前一天起就什么也没吃过，所以吉姆就端出玉米饼、奶酪、猪肉、卷心白菜和青菜让我吃。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可口的饭菜了，烹调讲究的饭菜让人无法下咽。我一边吃晚饭，一边跟吉姆聊天，实在是痛快极了。我从那种复仇的阴影下摆脱出来，简直快活死了，吉姆离开那个水塘也高兴得要命。我们都说，哪儿也不如木排上舒服。其他地方都让人憋得慌，可木排上就不闷。上了木排了就觉得无比的自由自在，真是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