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机器与少女:今天的一位骑士 (2)
“我身上衣服的事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有一天晚上,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这么说,“我需要一顶帽子。”
敏妮脸上一本正经的。
“为什么不留下你的一部分钱,自己去买一顶呢?”她说,心里担心的是嘉莉的钱扣去之后怎么办的问题。
“你倘若不介意的话,我想这样办一两个星期。”
“你能付两块钱么?”敏妮问。
嘉莉连忙同意,很高兴能摆脱窘境,并且因为找到了一条出路而自在起来。她起劲地开始盘算起来。首先得买一顶帽子。至于敏妮是怎样向汉生解释的,她并不知道。他根本没有作声,不过总有些想法,表明心情不佳,虽然没有说出但令人感觉得出的。
要不是病魔作祟,那一番安排本来可能对付得过去。一天下午,雨后天气变冷,嘉莉还没有大衣。六点钟,她从暖暖和和的店里走出来,一路上寒风袭来,她冷得直发抖。到早上,她直打喷嚏,加上到闹市去,就更糟了。这一天,她骨头酸痛,头轻飘飘的。到了傍晚,她就病得不轻。走到家里,还不觉得饿。敏妮看到
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嘉莉说,“实在觉得不舒服。”
她坐在炉子边上,还冷得牙齿打战,最后抱病上床。
第二天早上,发烧发得来势很猛。
敏妮确实为此发愁,不过态度还是和气的。汉生说她最好还是回家呆一阵子。三天以后,她起床了,她的位置当然是丢了。冬天近了,她还没有冬衣,而现在又失了业。
“我不知道,”嘉莉说,“我星期一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事。”
她这一回寻找活儿干,比上一回成效更差。她身上的衣服,不适宜于秋季的天气。她最后的一点儿钱已经花在帽子上了。三天来,她到处飘飘荡荡,意气颓丧。姊姊家里的气氛很快变得无法忍受了。每到黄昏时分,一想到须得回到那里去,她心里就恨恨的。汉生这么冷淡。她知道情况维持不了多久了。要不了多久,她就得放弃一切回家去。
第四天,她整天在市区里转,从敏妮那里借了一毛钱吃中饭。她到最下等的地方找活儿干也没有成功。在一家小饭馆,她见到窗子上贴着一张卡片招女招待,她去应征,可是人家要招一位有经验的女工。在一堆堆陌生人的人群里走动,委实叫她丧气。突然之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拉她转过身来。
“啊,啊,”一个声音喊道。她第一眼就看出是杜洛埃。他不光是面色红润,而且满面春风,他可真是阳光与快活的化身。“啊,是你啊,嘉莉?”他说,“你真是个美人儿,这些日子你哪里去了?”
嘉莉在他一股亲切的气氛下微笑着。
“我从家里出来走走。”她说。
“啊,”他说,“我刚才看到你过街,我心想该是你。我刚出来要到你那里去。你好吧?”
“很好。”嘉莉微笑着说。
杜洛埃对她打量了一番,觉得有了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啊,”他说,“我要跟你谈谈。你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是吧。”
“现在不。”嘉莉说。
“让我们上那儿去吃点东西。天啊,能再见到你可是高兴的事。”
有他这个容光焕发的人在场,有人这么照顾她,关心她,她觉得心一宽,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尽管还有那么一点儿矜持。
“啊。”他一边说,一边挽住了她的胳膊,话音里洋溢着友情,叫她心里感到温暖。
他们走过蒙罗街,到了温莎这家老饭馆,这里地方宽敞,是个舒舒服服的去处,烹调上等,招待殷勤。杜洛埃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从这里可以望得见大街上喧嚣的景象。他喜爱大街上变化万端的形形色色——一面吃,一面看,又被人看。
“啊,”他说,一边照应着嘉莉和他自己舒舒服服坐定以后说,“你来点儿什么?”
嘉莉把茶房递给她的一大张菜单看了一遍,其实没有真正考虑挑选。她很饿了,她见到的东西引起了她的食欲,不过那高价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嫩煨小鸡——七毛五。香菇牛腰——一块两毛五。”她仿佛听到了这些话,不过,从菜单上点菜吃,她觉得有点儿异样。
“我来张罗。”杜洛埃说,“喂,茶房。”
管这一摊的一个挺胸、圆脸的黑人走过来,俯在他耳朵边。
“香菇牛腰,”杜洛埃说,“番茄包肉。”
“是的,先生。”黑人回答说,一边点点头。
“煎洋山芋片。”
“是的,先生。”
“加一壶咖啡。”
杜洛埃转过身来朝着嘉莉。“我吃了早餐到如今,还没有吃过东西。刚从洛克岛回来,我见到你时正想去吃中饭。”
嘉莉微微一笑,又微微一笑。
“你这些日子干些什么?”他接着说,“把你的情况跟我讲讲。你姊姊好么?”
“她好。”嘉莉回答,这是回答他后面的问话。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啊,”他说,“你没有生过病吧,是吧?”
嘉莉点点头。
“啊,真是糟透了,不是么?你气色不大好。我看你有点儿苍白。你一直在干些什么?”
“干活。”嘉莉说。
“是吗?干什么?”
她告诉了他。
“罗竿斯,摩根索和司谷特——啊,这一家我认识。在第五条街这儿,不是么?是抠得很紧的一家。你怎么会到那里去的?”
“别的事找不到啊。”嘉莉老老实实地说。
“啊,这真不像话,”杜洛埃说,“你不该为这些人干。厂子就在店铺后边的,是吧?”
“是的。”嘉莉说。
“这家人不道地,”杜洛埃说,“总之,你不必在那儿干。”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问一些问题,对自己的事件些解释,还告诉她说这家饭馆是如何如何的好,直到茶房捧来个大托盘,装着点的几碟热气腾腾、味道鲜美的菜。杜洛埃在照应方面显得很出色。在白色餐巾和桌上银色碗碟堆里,他仿佛得心应手,凭着一把刀、一把叉子,挥动双臂。他切起肉来,他的戒指闪闪发光。他伸手取盆子、撕面包、倒咖啡时,他那套新衣服作声。他帮嘉莉捡了满满一大盆菜。他这一番热情大大感染了她,叫她简直变成了一个新的姑娘。他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了不起的人物,真是把嘉莉弄得神魂颠倒,颇有点儿悠然自得。她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很不相称,不过在这样的大厅里,她又觉得舒服,加上外边那些穿着讲究的一群群人,这样的光景可真是气象不凡。啊,没有钱多么糟啊!能上这儿来,来吃饭,该多么了不起!杜洛埃一定是幸远儿。坐火车来来去去,穿着这么讲究,身体这么结实,又在这么漂亮的去处吃饭。他仿佛是一个大人物。对他的友情和他对她的关怀,她真还有点儿不懂呢。
“这样说来,你生了病,丢了差使,是吧?”他说,“你现在想怎么办?”
“各处找一找,”她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神色,仿佛心里想到了在这家漂亮的饭馆外面的一片贫困景象,这个心思如同一只饿狗般正追踪着她不放。
“哦,不行,”杜洛埃说,“这不是个办法,你找了多久?”
“四天。”她回答。
“想一想看!”他说,像在对一个有什么问题的人在说话,“你不该做这类的事。那些姑娘啊,”他这么一挥手,仿佛把所有商店和工厂里的女工全都包括了进来,“赚不到什么钱。啊,你不能靠这个生活啊,不是么?”
他那个神情仿佛像个兄长似的。等他打听清楚那个苦活的情况以后,便开始想另外一类的事情。嘉莉的确长得十分俊俏,即便穿着平常的衣服,显然身段并不坏。何况两只眼睛大大的,又温柔。杜洛埃望着她,而他的想法为对方所感觉到了。她感觉到了他的爱慕心理。加上他的大方和快活的神态,特别具有吸引力。她觉得她是喜欢他的——今后还会很喜欢他。在她心底的暗流深处,还有比这更丰富的感受在流动呢。稍隔一会儿,她的视线会和他的相遇,这样,感情的交流就非常活跃。
“干嘛不呆在市中心,跟我一起看戏去?”他说,一边把椅子挪得更靠近些。那张桌子不很宽。
“哦,我不行啊。”她说。
“你今晚上想干些什么?”
“没有什么。”她回答说,有点儿伤心。
“你不喜欢你在的那个地方,是吧?”
“哦,我不知道。”
“你要是找不到工作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就回家。”
她这么说的时候带点儿颤声。可不管怎么说,他在她身上的影响还是强有力的。他们中间已有一种无言的相互了解——他了解她的情况;她呢,知道他是理解这一点的。
“不,”他说,“你不能回家去!”这时候他心中洋溢着同情心。“让我来帮你的忙,我的钱你拿些去。”
“哦,不行。”她说,一边往后靠。
“你怎么办啊?”他说。
她坐在那里思忖着,一边只是摇头。
他按照他那一套章法很温柔地望着她。他口袋里有些零钱——钞票,柔软的、默不作声,他用手指捏捏,揉揉。
“来,”他说,“今晚上我要帮你解决困难。去买几件衣服。”
这是第一回提到这个问题,到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寒伧。她的嘴唇有点儿颤抖。
她的手放在身体前边的桌子上。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边上没有什么人。他把他一只又大又热的手按在她的手上。
“哦,来吧,嘉莉,”他说,“你孤身一人能怎么办?让我来帮你一把。”
他温存地按一按她的手,她想要缩回去,他紧紧按住,她不再动弹了。然后他把钞票塞在她的手心里,她要拒绝的时候,他低声地说:
“这是我借给你的——这没有什么。我借给你的。”
他让她收了下来。如今,她觉得有一条奇异的情丝把她和他系在一起了。他们走了出去,他和她一起一直朝南往博克街走去,一路说话。
“你不想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到一处地方,他笼统地讲。嘉莉是听到了的,不过只是稍稍有点儿印象。
“明天到闹市区来,跟我会面,”他说,“我们去看一场日戏。好不好?”
嘉莉推辞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你不用做什么事。给你自己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再买一件外套。”
她没有想到他走了以后她会遇到什么麻烦。有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和他一样兴高采烈、悠然自得的。
“你不必为那边那些人烦恼,”他分手时这么说,“我会帮你的。”
嘉莉跟他告了别,只觉得像替她排忧解难的一只大胳膊在她面前抽走了。她收下的钱是软软的、绿色的、漂漂亮亮的两张十块钱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