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他的信任状被接受:惊喜交集的心情 (1)
在嘉莉和赫斯特渥特两人在奥格顿公寓的客厅里演出了那次场面还不到两天,他又一次在那里露面了。他简直是不停地想着她。她的宽容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点旺了他对她的热情。他认为,他必须取得她的欢心,而且要马上。
他对她的兴趣——且不说是迷恋吧——其理由所在,比诸单纯的欲念要来得更深刻。还是好多年来在一片干枯贫瘠的土壤上逐渐凋谢的感情花朵如今又怒放了。和过去吸引过他的女人相比,也许嘉莉代表了比她们更高的那一类。自从结婚以后,他从没有发生过爱情的事。在那以后,时间和人世的经历给了他一个教训,就是他当初的判断何等仓促,何等错误。每次想到这件事,他总会自己告诫自己,要是生活能重演一次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和那个女人结婚。与此同时,他和一般妇女接触的经验,使得他对女性的尊敬心情已为之减退。他采取了一种批评的态度,这依据很多经验及很有理由。
他所认识的女人,几乎都属于一个类型——自私,愚昧,只是外表好看。他朋友们的妻子并不能激起他看她们一眼的兴趣。他自己的老婆已经发展成一种冷酷的平凡的天性,对他来说,这讨不到他的喜欢。至于下层社会,在那里人面兽心的家伙在满地爬行(而他对这些是懂得不少的),对这个下层社会的知识使他的心肠变硬了。他对大多数女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光看美貌与衣饰的作用。他对这些冷冷地看在眼里。与此同时,他没有傻到不知道一个好女人理应得到他的敬重。拿他个人来说,他并非企图分析一下一位贞女的奇迹。他会对她脱帽致敬,会叫那些轻浮的、邪恶的人在她面前闭嘴,——就像低级娱乐场老板会在慈善会的修女面前低下头来,心甘情愿地捐献给慈善事业。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会多费心去思考。
一个像他这样处境的男人,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过了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艰难的往事,一旦遇到了一位年轻的不懂世故人情的天真的灵魂,十分容易或者置身事外,因为自知她跟自己距离很远,或者贴近来,为他所发现的人而沉醉,而洋洋自得。这样一类的人一般需得经过一个曲折的过程,才会接近这样的姑娘。他们没有什么办法,也不懂得怎样才能讨得年轻姑娘的欢心,除非能发现不幸已陷入圈套的良家妇女身上的美德。如果一只苍蝇不幸而落入了蜘蛛网,蜘蛛会出面,按照它的条件讲生意经的。因此,当年轻姑娘流浪到喧嚣的城市里来的时候,当她们被带进流氓、浪荡鬼那个圈子里的时候,即便只是在最外围的边上,他们也会出场,并且运用他们那套引诱人的手法。
赫斯特渥特原本是应杜洛埃之邀,去会见一位服装艳丽、身段俊俏的女人的。他进去了,以为一晚上会轻快地狂欢一番,然后永远不去过问那位新来者的去向。相反,他见到的这个女人,她的青春美貌迷住了他。在嘉莉温和的眼色里并无丝毫一般情妇的那种刻意盘算的心态。在那羞怯的神色里,并无丝毫高等妓女的花招。他一眼就断定,是自己误会了,是某种困境把这位不幸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这样,他的兴趣就更浓了。于是产生了同情,但同时也掺杂着私心。他要赢得嘉莉,因为他认为,把她的命运和他拴在一起,要比和杜洛埃在一起要对她好得多。在他一生的种种经历中,他从没有妒忌别人像如今妒忌这个推销员那么深。
嘉莉当然比杜洛埃要好,正如同他的心灵上比她也强。她刚带着乡村的气息来到这里,乡间的光辉还在她眼睛里闪烁。这里没有狡诈,没有贪婪。在她身上,这两种特性,都通过遗传而稍稍粘上了一点,不过那只是萌芽而已。她心中仍然充满着惊异与欲望,还谈不到发展为贪心。她还在往四下里观看她身边的大城市这个迷宫,而并不能真正了解它。赫斯特渥特感受到了这青春的魅力。有她在场,他就有一种清新之感,如同从夏天酷热的阳光下走出来,享受到初春清凉的呼吸。
在上面所说的那个场面以后嘉莉孤身一人,无人可以商量,茫茫然思绪万千,后来实在累了,也就把这些放在一边不去多想了。她心里想,她是欠了杜洛埃某种情分的。她困苦的时候,他这么帮她,这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对他是体贴入微的。她承认他长得好看,为人慷慨。事实上,他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连他的自我中心都没有能回忆得起来。不过,她不可能感到那种能持续至于久远的影响力,足以永远把她跟他拴在一起,远胜过所有别的人。事实上,这样一类的想法从来没有什么根据,甚至在杜洛埃的心里也如此。
真实情况是这位漂漂亮亮的推销员,以他轻浮的举止和多变的感情,使得所有持久的关系都注定了会失败。他笑笑闹闹的过日子,自以为他能逗得所有人的欢心,他所到之处都会有人倾注爱慕之情,还以为只是为了他快乐起见,万事万物永远不变。每当某些熟识的面孔在他面前见不到了,或是什么人家的门对他关上了,他也不会感到很深的悲痛。他太年轻了,也太春风得意了。他将一直如此年轻,直到他死去。
至于赫斯特渥特,他充满了对嘉莉的思念和爱慕之情。他并无有关她的什么确切的计划,不过他决心要使得她承认她对他的情意。她那低垂的眼睛,那游移的眼神,那摇摆不定的举止,在这些当中,他以为他见到了热情萌发的迹象。他要站在她的身边,让她把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他要摸清楚她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样的——下一步会怎样表达她对他的情意。这样的焦急的热情有好多年没有在他身上出现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在感情上的年轻人——一个行动上的骑士啦。
处在他的地位,要晚上出去转游,机会是很多的。他对工作尽心尽力,拿安排工作时间来说,他的老板们对他是充分信任的。他爱挑什么时候出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因为大家知道,他对经理一职是克尽职责的,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时间。他的风度、手腕和讲究的衣着给这家酒馆以一种气派,而这是很要紧的。同时他有长期的经验,使他在进货方面能作卓越的判断。酒店伙计和助手们可以一个个地或者几个一起地辞退或者进来,只要有他这个人在,这些人员变动,老主顾们不会注意。他给这里以老主顾们习惯了的气氛。结果是他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今天挑下午,明天挑晚上,随他高兴,不过照例在十一二点这个时间里回来,料理最后一两个小时的生意和打烊的琐事。
“乔治,你要留点意,你每晚上回家前,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所有人员都走了以后你再走。”摩埃有一回对他这么说。对此,在他多年的服务期间,他从没有一次疏忽过。老板们在下午五时以后,多年来从没有一次来过店里,而他们的这位经理总是忠实执行他们所提出过的要求,仿佛他们经常在场监督执行似的。
这天星期五下午,离他那次访问还不到两天,他决定要去看嘉莉。他再也不能等了。
“伊丹斯,”他对酒吧领班说,“要是有人来找的话,就说我四五点钟回来。”
他急急忙忙到了马迪逊街,搭上一部马车,半小时内到了奥林顿公寓。
嘉莉想出去散散步,穿上了淡灰色呢上衣,外罩一件时兴的对襟背心。她取出了帽子、手套,正把白花边领结系在颈头,这时女仆告诉她说赫斯特渥特先生要见她。
一听到这么说,她愣了一下,不过她对女仆说,她马上下来,一边急忙打扮一下。
嘉莉这会儿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位经理等着见她。她有点儿紧张,两颊有点儿颤动,不过这与其说是由于害怕或者由于受宠,不如说是由于慌乱的心理。她并不想猜测谈话会谈些什么内容。不过她觉得,她务必谨慎才好,因为赫斯特渥特对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恋。然后她把领结最后系好,走下楼去。
多情的经理由于自觉到他这一趟来所负的使命,自己也有点儿神经紧张。他认为,自己在这次必须采取有力的行动才是。不过,一听到嘉莉下楼的脚步声,他又胆怯了。他的决心、锋芒稍减,因为她会怎么样看他,他自己毕竟没有什么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