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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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第一章电磁在发出吸引的作用:在大自然力量中飘飘荡荡的人 (2)

由于他描述的这一切所勾起的她的种种幻想里,不无一点儿隐痛。在如此繁华面前,她如此微不足道,这叫她不无伤感。她心里有数,整天寻欢作乐,这可不会是她未来的生活,不过,他这么一描绘玩儿的去处,也叫她不无兴奋。这样一位衣着讲究的人对她献殷勤,这也叫人有点儿高兴。他说,见到她,叫他想起了几位著名的女演员,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不禁报以微笑。她并不傻,不过,这一类的献殷勤是有分量的。

“您要在芝加哥呆一些时候,对不对?”如今,话谈得顺当了,他就捡了一个机会这么说。

“还说不准。”嘉莉含糊其辞地说。心里勾起了一闪念:万一找不到活儿干呢。

“至少会呆几个星期吧。”他说,一边直望着她的眼睛。

现在正交流着话外的话。他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美的魅力。她呢,体会到了他从一个原因出发对她感到了兴趣,而这恰恰是女人又喜欢又害怕的。她的神态是单纯的。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还没有学会女人掩饰真情实感的很多做作。她有些表现已经显得冒失了。一个机灵的同伴——如果她有的话——就会警告她千万别这样直望着一个男人的眼睛。

“您为什么问这个?”她说。

“嗯,我要呆几个星期。我要到店里看看货色,搞些新样品。我也许可以给您引引路。”

“我还不知道您能还是不能。我是说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我跟姊姊一起住,这——”

“如果她有意,这我们可以安排一下。”他取出了铅笔,一本袖珍记事本,仿佛一切就这样解决好了,“您的住址是?”

她摸摸钱袋,写着地址的小纸片就在钱袋里。

他在后边的裤袋里掏出一只鼓鼓的钱袋。里面装着纸条子,旅程表,还有一卷钞票,塞得满满的。这给了她一个很深的印象。过去对她献殷勤的人,谁也没有在身上带过这样一只钱袋。是啊,过去从没有一个这样富有经验的旅行家,这样一个生气勃勃、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直接向她献殷勤。那只钱袋,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那套很帅的新衣服,还有他做起事来的那个(气派),这一切,在她心里勾画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有钱的世界,而他则是其中心人物。这使她对待他所可能做的任何事情,采取一种乐意的态度。

他取出一张印得精巧的卡片,上面印着巴特勒特—卡尔耀公司,左下角印着查利?赫?杜洛埃的名字。

“这是我,”他说,一边把名片放在她手上,一边指着他的名字,“读作杜洛——埃。我们家是法国人,从我父亲方面算。”

她看着名片,他放好钱袋。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我替他们推销产品的那个厂家,”他说,一边指着上面印的一个图,“在斯台特街、莱克街拐角。”说的时候透出得意的神气。他认为,跟这样一个地方有缘是有面子的事,并且希望她看到这一点。

“您的住址呢?”他又问,一边拿好铅笔准备写下来。

她看着他的手。

“嘉莉?米蓓,”她说得很慢,“西凡布仑街354号,塞?西?汉生转。”

他仔细地记了下来,又取出了钱袋。“如果我在星期一晚上来,您会在家吧?”他说。

“我想会的。”她回答说。

语言只是千万种心意的朦胧的影子,这话说得在理。它们只是一些听得见的小小链条,把听不见而意义重大的感情与意向给联结了起来。这里就有这样的两个人,交谈短短的几句话,取出皮夹子,看看卡片,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那无言的真情实感是怎样的。两人中谁也没有聪明到能拿得稳对方的心理活动。他说不清他的逗引成功到了什么程度。她没有理解到,她是在随意漂流,直到他拿到了她的住址。到这时,她这才感觉到她自己已经表示出了某种温顺——而他则感觉到他自己已经赢得了一次胜利。他们两人已经感觉到他们已多少有了些情谊。他已经在交谈中掌握着引导之权。他说的话顺畅了,她的神情不再拘束了。

他们快到芝加哥了,到处都有无数这样的信号。一节节车厢在他们身旁闪过。越过广阔平坦的草原,他们见到一行一行木电杆,越过田野,一直迈向那个大城市。远处是郊区的模样,有许多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田野里常见有两层楼的木屋,没有栅栏,没有树木,活像正在逼近的千家万户的孤零零的岗哨。

对孩子来说,对富有想象力的天才来说,或者对从未出过门的人来说,平生第一遭行近一个伟大的城市,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特别是在黄昏时分,在光明与朦胧世界交替的神秘时刻,正是生活从一个模样转向另一个模样的时刻,啊,夜晚所能赐给人的那个境界啊,对那些疲倦了的人,有什么东西它不能赐给他呢!古老的希望之幻想不是永远在这里展现着么!那些辛苦劳累的灵魂对自己说:“我很快会自由自在了。我将要加入寻欢作乐的行列了。那些大街,那些灯光,那些明亮亮的准备就餐的所在,都归我享用。戏院、大厅、茶会、消闲的去处、歌唱的场所——在夜晚,这些都是我的。”尽管人们都还关在店堂里,可是,呼声早已冲到外面,它已直上云霄。连最迟钝的人也都感受到了某些他们也许往往描绘不出的心意。这是对一天辛苦被排除后的种种向往。

嘉莉凝视着窗外。人间的一切就是这么容易相互感染,她的旅伴,在她惊异神情的影响之下,对这个城市重新萌发了一些兴趣,给她指点这里一些奇异的事物。

“这是芝加哥的西北区,”杜洛埃说,“这是芝加哥河,”他指着一条浑浊的小河,河上挤满了远方来的大帆船,紧靠着那树着黑柱子的河岸。火车喷出一股气,当啷一声响,铁轨卡搭一震,这个景象便一闪过去了。“芝加哥正变成一个伟大的城市,”他接着说,“这是一个奇迹,有好多东西可看。”

这些她并没有听得很清。她的心正被一种恐惧感困扰着。她只身一人,远离老家,如此猛然投身于生活与事业的海洋:这些正在她身上发生影响。她不禁感到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心跳得快起来,心中一阵难过。她半闭着眼,尽量往好处想,认为这没有什么,哥伦比亚城离此又不好远嘛。

“芝加哥!芝加哥!”火车制动手叫道,一边砰地一声把车门打开了。人们冲进挤满人群的广场,人声嘈杂。她收拾着她那可怜的小提包,一手紧按住皮夹子。杜洛埃站起身来,踢踢腿,拉拉平裤缝,抓紧了她那干净的黄提包。

“我想,你们家人会来接您的吧?”他说,“您的提包我来提。”

“哦,不,”她说,“我不要您这样。我跟姊姊一起的时候,您还是不同我在一起为好。”

“好吧!”他和气地说,“不过,我会在近旁。万一她不来,我好护送您出去。”

“您太客气了。”嘉莉说,深感到他在异乡客地如此献殷勤的好意。

“芝加哥!”火车制动手拉长了调门叫。他们站在一个阴暗的大车棚底下。灯已经亮了,接客的车散在各处,车厢在缓缓地开动。车里旅客都站了起来,挤在车门口。

“啊,我们到了,”杜洛埃说,一边带路往门口走,“再见了,星期一再见。”

“再见。”她回答说,一边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记住,我会在一旁望着的,一直到您找到您姊姊为止。”

她直望着他的眼睛,笑盈盈的。

他们依次出来,他装做没有注意她。一个瘦长脸、长得不怎么样的妇女在月台上认出了嘉莉,急急忙忙走上前来。

“喂,嘉莉妹妹!”她说,接着是不冷不热的拥抱,表示欢迎。

嘉莉立刻意识到做作气氛里的这番变化。在这困惑、嘈杂、新奇的环境里,她深感到冷酷的现实正抓住了她的手。前面可并不是什么光明与欢乐的世界。她姊姊生活得很艰难。

“喂,全家人好么?”她姊姊说,“爸爸好么?妈妈好么?”

嘉莉做了回答,不过脸朝着别处。在走廊那一头,在门口,一边通到候车室,一边通到大街上,正站着杜洛埃,他正朝后面。他看到了她正朝他看,并且已经和她姊姊在一起,便转过身去,一边送来一丝微笑。这只有嘉莉才注意到了。他离开的时候,她仿佛失掉了什么。等到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的时候,她深感他已不在了。跟她姊姊在一起的时候,她深感在这你推我挤、全不顾他人的人海之中十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