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在伟大事物的王国：一个朝山进香者的梦 (1)
不论赫斯特渥特在芝加哥能表现得多么能干，到了纽约，他只能成为大海中不显眼的一滴水，这是很明显的。在芝加哥，人口约五十万左右，百万富翁为数不多。有钱的还没有大富到那个程度，以致中等收入的人也都默默无闻。居民的注意力还没有被戏剧、艺术、社会宗教各界著名人物弄得昏头昏脑，以致对一般有良好社会地位的人都视而不见。在芝加哥，要成名的两条路是政治和商业。在纽约，成名之路有五十条上下，每条路上都有成百成千的人在勤奋地追求着，因此，著名人物也就不可胜数。这一片大海之上已经有无数条鲸鱼。一条普普通通的小鱼不放在人们的眼里——人们视而不见。换句话说，赫斯特渥特是什么都说不上。
像这样一个局面，还会产生一个非常值得留意的后果，人们虽然对此往往不在意，却会造成人世间的悲剧。伟大的事物会产生一种气氛来，而它的作用会大大地损害渺少的事物。那些神气十足的住宅，讲究的设备，金碧辉煌的商场，饭馆以及各种各样的游乐场所：你只要在这些地方走一走啊，那些鲜花的香味，那些绫罗丝绸，名牌美酒，那些由于十分心满意足而发出的大笑声，那些像长枪般寒光逼人的眼神，那些像利剑般直刺过来的微笑，那些出身高贵者阔步向前，凡此种种，你可以见到高贵者强有力者的气氛是怎么一回事。毋庸争辩说这些并非是伟大事物的王国。
不过，只要世人被这些所吸引住，人心把这些看作必须争取到手的惟一实现其欲念的领域，那么，对这样的人心来说，这就将永远是伟大事物的天地。同理，这个天地里的气氛必将在人心中发生作用，引起叫人绝望的后果。这就如同化学的反应物一般。在这里耽搁一天，就如同一滴反应物一般，会影响人的观念、目的、欲望，使之改变颜色，从此以后就永永远远染上这个颜色。对于一颗没有经验的心，这一天，就等于一个没有沾过烟瘾的人抽一口鸦片烟。一种渴望由此而滋生，一旦得到了满足，其结果便是梦想与死亡。啊!没有能满足的梦想啊——那些啃食着人心、撩拨着人心和虚妄的幻想啊，正在招手，正在带路，直到死亡，直到毁灭，把他们的力量溶化干净，把无知觉的我们复归大自然的心脏。（这一段即作者用以观察世界和人生的著名的“化学作用”说。精华、糟粕、杂然并陈。）
像赫斯特渥特那么一个年龄和那么一个气质的人已经受不了年轻人那种幻想与炽烈欲望的支配了，不过他也不再像年轻人那样能从胸中像泉水般涌出希望、产生力量来。这样一种气氛不可能从他心中激发出十八岁少年的渴望。不过，既然刺激还是事实，缺少希望，就会相应地使他感到辛酸。到处但见富裕与奢华。这些他不可能看不到。他以前来过纽约，也知道干出蠢事来的可能性几乎无处不在。对他来说，这地方都有点儿可怕，因为在这里，正聚集着一切他在世界上看得最尊敬的东西——财富、地位、名望。当年他作为经理一起饮酒的著名人物，其中大多数是从这个人口众多、以自我为中心的地方来的。人们讲到这里某些著名的住所和著名的人物，都盛传着一些寻欢作乐、奢华挥霍的动人故事。
他深深知道下面这些事实是确实的情况，那就是，在他无意之中，他是整天都碰到财主的；再说，十万元或者五十万元的家私并不能给一个人以任何特权，能在这样一个富裕的都市生活得超过一般舒适的标准。要讲究时髦与阔气，就需要很大一笔钱财，也因此，穷人是什么都说不上的人。如今他面对着这个城市，跟朋友们切断了关系，被剥夺了他原来的中等资产，甚至被剥夺了他的姓名，被逼得从头开始一场争取地位和舒适生活的战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上面所说的这一切都有了体会。他还没有老，不过他还不至于那么迟钝，他仍然能想到在当前该怎么办。因此，突然之间，华美的服饰、地位、权力种种装点门面的事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和他自己不幸的处境一对照起来，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就更加显得突出了。
情况确实是不幸的。他很快就发现，免于被逮捕的恐惧还不是他生存的惟一的条件。被捕的危险是消除了，其次的一件事——贫穷——成了揪心的事。区区一千三百多块钱，要用来付今后多少年中的房租、衣、食、娱乐的花费，两相对照，对于一个每年花惯了五倍于此的人来说，可不是能叫人安心的光景啊。他一到纽约，在开始几天里，便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并且决定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因此，他参考了晨报的广告上登载的做生意的机会，并且开始了他自己的调查。
不过，这并不是在他安顿好以前就动手的。嘉莉和他按照原来讲定的办法，出发去找一个套间，终于在阿姆斯特丹大道附近的第七十八条街上找到了一处。那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他们找定的套间是在三层楼上。因为这条马路上的房子还没有全建好，因此可以朝东望见中央公园里葱绿的树梢，朝西望见赫德逊河宽阔的河面，那是从西边的窗户外一览无遗的。为了享用一排六间房间和一个洗澡间，他们得每月付三十五块钱——在当时，这是一般而偏高的房租。嘉莉注意到了这里的房间和芝加哥相比，大小有差异。她也讲到了这一点。
“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亲爱的，”赫斯特渥特说，“除非你找到那些老式的房子，不过那些方便的设备可是不会有的了。”
嘉莉选中这个新的居处，是因为房子新，木制品的部分色彩鲜明。这是一种很新的建筑，有暖气设备，这是很大的长处。文具架，冷热水，运送蔬菜、肉类和垃圾、废品下楼的专用升降器，传话筒以及招呼茶房的铃，一应俱全，这叫她很高兴。从她的主妇本能出发，对这些东西很是满意。
赫斯特渥特跟分期付款的家具店订下了合同，由他们供应全套家具，一次先付五十元，然后每月付十元。然后他做了一块小牌子，上写格?乌?惠勒先生的姓名，挂在大厅里自己那个信箱之上。嘉莉对茶房叫她惠勒太太觉得非常别扭，不过，时间一长，她也就习惯了，把这个名字看作了她自己的名字。
这些租房间的细节安顿好以后，赫斯特渥特按照广告上所登载的征求启事，走访了一些地方，看能不能在市中心的哪一家酒店里参加一些股金。在阿当街上皇宫般的酒店里呆过以后，对他按照广告去找的那种普普通通的酒吧，他就看不上眼了。他花了几天时间寻找了这类地方，又觉得不满意。不过，通过走访，他也增加了不少知识，因为他发现了达美尼大厅(即美国民主党纽约市总部。——译者）的势力之大以及和警察保持良好关系的重要性。他发现，最赚钱、生意最兴隆的地方，并非是像费滋基拉尔特和摩埃所控制的那种合法经营的店家。陈设华丽的后边的房间，楼上私设的酒座，往往是很赚钱的店家附设的处所。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衬衫前胸上有大颗钻石闪闪发光，衣服剪裁讲究，可见这里的酒店这行生意，跟其它的地方一个样，能进钱像进金子一般。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人，此人在华伦街上开一家酒店，看来生意兴隆，外表上看起来挺顺眼，并且改进起来不吃力。老板说生意挺好，看起来确实如此。
“我们招待的是很多上等客人，”他对赫斯特渥特说，“商人、推销员、职工，是衣冠楚楚的一个阶级，没有无业游民，我们不准许他们闯进来。”
赫斯特渥特倾听着现金出纳机的铃声，并且观察了一会儿营业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