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一个交了好运的人:百老汇得意洋洋 (1)
这一座城市以及他自己的处境对赫斯特渥特所产生的影响,同样地也表现在嘉莉的身上。命运给了她什么,她总是本着好性子加以接受。对纽约这个地方,尽管她开头有些不以为然,很快便非常有兴趣了。那清新的空气,那熙熙攘攘的大街,那独特的相互间的冷漠,都使她印象很深。她自己住的那小小的套间,她过去从没有见过,不过很快就赢得了她的宠爱。新的家具,显得很精美,赫斯特渥特亲自安排的餐具闪闪发光。每间房间里的家具也配得恰到好处。在所谓的客厅里,也就是前屋里,安放着一架钢琴,因为嘉莉说过,她要学着弹。
她雇了一个女仆,很快掌握了家务事的一套本领和知识。平生第一回,她感到一切安顿得好好的,从她所理解的社会人士的眼睛里看来,也会承认她的合法的地位。她花了好长时间来安排她在纽约的套间,一边心想,十家人家同住在一座楼房里,彼此始终是陌生的,是漠不相关的,真不知如何才好。叫她叹为观止的港湾里千百只船发出的声声汽笛——大雾起时,驶过长岛海峡的汽轮长长的低沉的声声汽笛。光是这些东西从海上发出呼叫声这一点,就叫她惊叹不已。从西边窗口,她把赫德逊河以及在两边飞速建造起来的伟大城市的种种景色,都一览无遗。这真是够她思索的了,也够她观赏的了,至少一年多不会乏味。
赫斯特渥特还有另外一件事是非常有趣的,那就是他对她的深情。自己虽然诸多烦恼,他可从不向她表白自己的种种难处。他还是抱着那种俨然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对自己所处的新的境遇还是置之泰然,而对待嘉莉的种种脾气习惯以及种种处理得法的事,又总是高高兴兴的。每晚上,他总是准时回来吃晚饭,把小小的餐室看作最逗人爱的处所。房间虽小,倒反而显得很阔气。它给人以充实、完美的感觉。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陈列着美丽的碟子,点着四叉的灯台,每支灯上遮着红色的灯罩。在嘉莉和女仆的共同努力下,牛排、猪排都不错,此外还有罐头补充。嘉莉研究过了饶饼干的技巧,很快就到了这样一个阶段,能端出她的劳动成果——一盘精巧而美味可口的食物来。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第四个月就是这样度过的。冬天来了,人们随之而感觉到还是在室内的好,因此,谈到上剧院的少了。赫斯特渥特花了大力气对付家里的支出,丝毫也不流露出一点儿不高兴或者烦恼。他装作在把他的钱重新投入,以加强营业,将来好有更大的收益。在他自己的衣服方面,他花费得非常节省。对嘉莉,他也很少添置什么。第一个冬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到第二年,赫斯特渥特经营的生意收益有所增加。他经常每月能赚一百五十元,这也是他原来所指望的。不幸的是,到了这时候嘉莉对有些事已有她自己的看法,而他又勉强结识了少数几个熟人。
嘉莉生性属于被动和顺从的类型,而不是主动、好胜的类型,对于目前的处境采取了接受的态度。她对目前的地位看来还是相当满意的。隔一阵,他们也会一起上戏院去看看戏,偶尔逢时逢节到海滨或者本市各处去玩玩。不过他们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赫斯特渥特自然不再在行动举止上讲究如何对她礼貌周全,而是改为随便的亲密态度。两人并无误解,也没有多大的意见分歧。事实上,没有了钱,没有了朋友,他过的是这样一种生活,既不会引起妒忌,也不会引起议论。嘉莉对他的各种努力还是相当的同情,对于她没有能像在芝加哥那样享受娱乐也并不介意。纽约作为一个整体,连同她临时租下的套间,仿佛也够称心了。
不过,赫斯特渥特的生意较前增加了。上面说过,他开始结交几个熟人。他也增添了些衣服。他自认为他的家庭生活对他是十分珍贵的,不过他又认为,偶尔不回家吃晚饭也是不妨事的。第一回还给了一个信,说明他有事给拖住了。嘉莉独自一个人吃,心想但愿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情况。第二回还是给了信的,不过那是临时打的招呼。第三回,他整个儿忘了,只是事后作了解释。这些事的发生,中间隔了几个月。
“你哪里去了,乔治?”嘉莉问。这是第一回没有回来。
“店里拖住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有几笔帐得理一理。”
“你没有能回家来,真叫人懊恼,”她和善地说,“我还准备了好吃的饭菜呢。”
第二回,他提出了同样的理由,不过,到了第三回,嘉莉心里的感受可有点儿不同寻常了。
“我回不来了啊,”他在晚上回得迟了一些以后说,“我实在太忙了。”
“你不能给我一个信么?”嘉莉问道。
“我是这样想来着,”他说,“不过,你知道,我忘了,临时想到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准备好了好多好吃的饭菜!”嘉莉说。
现在,情况是这样,从他的观察看来,他认为嘉莉是十足家务型的心态。经过了整整一年以后,他确实认为她对生活的主要兴趣很自然地在家务方面得到了表现。虽说,他见到过她在芝加哥的所作所为,可是,在过去一年之中,他只见到她的活动范围仅仅按照他所提供的条件,限于这个套间里和仅仅放在他的身上。她并没有结识什么朋友或者熟人。他由此得出了上面这个有点儿怪的结论。随之而来的是,感到了心满意足,因为自己娶的太太能如此这般便知足了,而他这种心满意足之感自然会引起后果的。也就是说,既然他认为她感到知足了,因此他认为他的责任只限于提供这类满足就行了。他提供了家具,家里的陈设,食物,以及必不可少的衣饰。至于如何讨她喜欢,带她出去见见花花世界,就越来越少想到了。他自己越来越被家庭以外的社会生活所吸引住,不过他并不认为她也有心一起出去玩玩。有一回,他独自一个人上了戏院,另一回,他伙同一些新朋友在晚上打扑克。既然他在经济方面又变得羽毛丰满了,他便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出入公共场所。不过,凡是这一切,和芝加哥的情况相比,远远没有那样的气派。凡是可能遇见熟人的娱乐场所,他总是刻意回避开。
对于这一些情况,嘉莉凭了感官所及开始感觉到了一些。她并不是那种由于他的举动便会大大不安的那一类人。并非深深爱他的嘉莉不会十分妒忌的。事实上,她根本毫无妒忌之意。每当赫斯特渥特自己也感到了理应加以注意,却只见她的态度如此平静,他便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当他没有回家来时,她并没有认为那是多大了不得的事。她认为他理当享受一般男人通常的欢乐——跟人家聊聊天啊;什么地方停个脚啊,和朋友们商量商量啊等等的。她完全乐意于让他享受这类乐趣。不过,对她自己遭到冷淡那可不是她乐意的事。不过,她的情况似乎还过得去。她所察觉到的只是赫斯特渥特多少有些变了。
他们住在第七十八条街的第二年某一个时候,嘉莉那间套房对面的住处空了出来,搬进来了一位长得很美的少妇和她的丈夫,嘉莉后来和这两个人都熟悉了。这完全是由于这些套房的结构所促成的,各家套房合用一架升降器。这个升降器用处很大,燃料、蔬菜等等从底层往上送,垃圾、废品往下送,同一层楼的住户合用这架升降器;每个套间开了一个小门通向升降器。
茶房一吹哨子,两个套间的主人同时应声而来,打开升降器的小门,便会相互照面。有一天早上,嘉莉丢废纸,一位新迁来的住户,约二十三岁年纪、肤色浅黑的美女子也来倒垃圾。她身穿睡衣、睡袍,披散着头发,不过看起来这么漂亮,又这么和善,嘉莉马上对她产生了好感。新来的人不过是羞怯怯地一笑,如此而已,可是这就够了。嘉莉心想,她倒要结识结识她,而对方恰产生了同样的感情,她对嘉莉的天真无邪的面容非常倾倒。
“隔壁刚搬来的真是个漂亮的妇女。”嘉莉在早餐桌上对赫斯特渥特说。
“他们是谁啊?”赫斯特渥特问道。
“我不知道,”嘉莉说,“门铃上的名字是万斯。在那一头有人钢琴弹得很美。我猜想一定是她。”
“嗯,在这个城市里,你无法知道你隔壁邻居是什么样的人。”赫斯特渥特说,这是纽约人对隔壁邻居通常的看法。
“想想看吧。”嘉莉说,“一年来,我和九家人同住一座楼,可就是连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几个人搬来一个多月了,我只是在今早上才见到。”
“这也好,”赫斯特渥特说,“你根本不知道在和谁打交道。可其中有些人恰恰是坏蛋。”
“我也这么看。”嘉莉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