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们叩谒过了命运:每周四元五 (2)
嘉莉不光是对女人新的好看的服饰眼红,她还注意到,那些和她擦肩而过、不把她放眼里的漂亮太太们对店里陈设的东西也心爱得什么似的。嘉莉不了解城市里那些比她运气好的姊妹们是如何打扮的。过去也并不熟悉女店员的脾气和模样。和她们一比,深感到自己远远不如人家。她们大多生得俊俏,有些简直长得美,一副自有主张而满不在乎的派头,有些境况好一些的,还有点儿泼辣劲儿。这些人穿得笔挺,很多人还穿得讲究,只要见到这类人一个眼色,她就会体会到其中含有对她自己境遇的尖刻的估量——她穿戴方面的弱点,以及她那种(神态)中的阴影,她自己心里明白,这是附在她身上的,人家一眼便知道她是何等样的人。她心里燃起了一股妒忌之火。她朦胧地认识到了大城市意味着什么——财富,时髦,舒适——凡是女人喜爱的,什么都有,而她一心渴望的正是漂亮衣服和美啊。
经理办公室在二楼,她打听后便往那里走去。她发现,有别的姑娘们比她先来,是跟她一样来求职的人,不过,她们有一副自有主张的派头,这是城市里的生活养成的;这些姑娘打量着她,神态尖刻。等候了约摸三刻钟时辰,轮到她被叫进去。
“好啊,”一个精干的犹太人说。他坐在窗口一张带有折叠式盖子的写字台边上,“您在别处干过么?”
“没有,先生。”嘉莉说。
“哦,您没有干过。”他说,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
“没有,先生。”嘉莉回答说。
“嗯,我们眼前要几个有些经验的妇女。我看我们不能雇佣您。”
嘉莉站着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谈话就此完了。
“不用等了!”他叫了起来,“要知道,我们这里很忙。”
嘉莉急忙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他叫她回来,“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住址,我们间或需要女工。”
她一走到街上,不禁眼泪直淌。倒不是因为刚才遭到拒绝这件事,而是一天来叫人羞愧的整个遭遇。她又累又不安。她不想到别家百货商店去找事了,于是就沿路转悠起来,混在人群里,多少觉得太平些,宽心些。
这样漫步走来,折进杰克逊街,离河边不远,沿着这条神气的大道朝南边走,她看到有一张包皮纸,上面用不褪色墨水写着字,贴在大门口,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的是:“招雇包装和缝纫女工。”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斯贝格尔海姆公司这家童帽厂,占用大楼的门面一层,5丈宽,8丈左右进深。这里灯光暗淡,最暗的那个部分点着电灯,里面摆满了机器和工作凳。有些女工和几位男工坐在凳子上干活,女工脸色憔悴,脸上沾着油垢,穿着单薄的、显不出身段的布衣服,鞋也是旧的。不少女工卷起袖子,露出胳膊,有几个嫌热,领口敞着。这些人正是几乎可说是女店员最低层的一类典型——不讲究打扮,邋里邋遢,由于不见阳光,一脸死灰色。不过,她们并不胆小,好奇心强,喜欢说粗话。
嘉莉朝四周看看,心中很不舒服,断定不宜在这里干。除了斜斜里投来一眼,叫她不是滋味以外,谁也不注意她。她等在那里,直到全体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然后,有人在传话,接着,一个工头,穿着围裙和短袖衬衫,袖子直卷到肩上,朝她走过来。
“您要找我么?”他问道。
“您要不要找帮手?”嘉莉说,她已经懂得怎样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
“您懂得怎样缝童帽么?”他回答说。
“不懂,先生。”她回答说。
“您有过这方面的任何什么经验么?”他问道。
她回答说没有。
“唔,”那个工头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抓抓耳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不过我们要有经验的工人。我们没有时间训练新手。”他停了一会儿,望着穿外,“不过,我们不妨把您放在最后一道工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这么决定。
“你们每周多少工资?”嘉莉问。这个男子态度有点儿和气,说话直来直去,这使她胆子壮了一些。
“三块半。”他回答说。
“哦。”她几乎要叫起来,不过她克制住了自己,让自己的念头闪了过去,没有表现出来。
“其实我们并非真需要人,”他含糊其辞地说,一边望着她,活像望着一只包裹,“不过,您可以在星期一早上来。”他接着说,“我可以安排您干活。”
“谢谢你。”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您要是来的话,带一条围裙来。”他接着说。
他走开去了,留她一个人站在电梯边上,连姓名也没有问她一声。
这家店铺是这副模样,每周工资又是如此的开价,这对嘉莉的幻想可是狠狠的一击。不过,经过如此难受的一番经历,终于给了她一个工作,总还不失为一个安慰,可是,尽管她的希望不高,要她把这个位置接下来,这毕竟不容易。她过惯了比这好一些的生活。她过去简单的生活经验和乡下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这样不见阳光的环境心里产生反感。她从来没有过肮脏的生活的习惯。她姊姊的住屋是干净的。可那样一个地方又脏又矮,姑娘们粗头粗脑,心肠硬。她猜想,她们一定心地不良。不过,毕竟是人家给她提供了一个位置。要是她在一天里就能找到一个位置,芝加哥毕竟还不太差劲嘛。也许她能在稍后找到另一个更好的位置吧。
不过,她其后的遭遇可并不称心。凡是中意的或者神气的地方,她都被断然回绝,态度极冷淡。至于她找的另一些地方,又只要有经验的人。她几次遭到难堪的拒绝,最难忍受的一次是在一家制造斗篷的厂家。她是到那里的四层楼上去打听的。
“不,不,”工头说。这是个生性粗暴、身体壮实的人。他照管着那灯火昏暗的作坊,“我们不需要谁。不要来。”
下午渐渐过去,她的希望,她的勇气,她的体力,也随之渐渐消失。她已经是执着得够惊人的了。她这么一个劲地找,实在理应得到更好的报酬。她在疲乏之中感到,那些大公司,如此冷漠无情,仿佛变得越发庞大、越发铁石心肠了。仿佛到处都给她关上了门,挣扎得太苦,她根本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她身旁急匆匆走过。她感觉到这孜孜为利的潮头在奔流;她感觉到她自己的一筹莫展,可就是并没有体会到她委实是浪潮里的一棵草。她徒劳地想找个地方去寻找活儿干,可是找不到她可以鼓起勇气闯进去的大门。
无非是那一套再重演一次罢了。她请求一次,人家三言两语回绝,自己遭一次羞辱,如此而已。她身心交困,转过身来,朝西走,如今已经打定了主意朝敏妮家方向走去,开始了一场疲乏不堪的败退,这也是求职的人在黄昏时分往往遭遇到的。走过第五条街,朝南走向凡布仑街,想在那里搭车,这时走过一家经营鞋子的大批发店门口,透过玻璃窗,可以见到一位中年绅士,正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上。失败已成定局的人总是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最后总是滋长出一种困扰的、混乱的想法,这时正是这个念头涌上她心头。她毅然走进门,朝那位绅士走去。他呢,似有所觉察地望着她那疲乏的面容。
“怎么啦?”他说。
“能给我些什么活干呢?”嘉莉说。
“啊,我实在不知道,”他和和气气地说,“您想干哪一类的活?您不是打字员,对吧?”
“哦,对。”嘉莉回答说。
“嗯,我们这里只雇佣簿记员和打字员。您可以绕到边门,上楼去问问,几天前他们还要过帮手。问问勃朗先生好了。”
她赶紧走到边上入口处,搭电梯上了四层楼。
“叫一叫勃朗先生,威利。”电梯工人对旁边一个孩子说。
威利去了,一刻儿工夫便回来说,勃朗先生说,让她先坐一下,他马上就来。
这里是货房的一部分,人们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特点,嘉莉弄不清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哦,您是想找点什么事儿干干,”勃朗先生说。在这以前,他先问了一下她的来意,“您以前在鞋厂里干过么?”
“没有,先生。”嘉莉说。
“您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她告诉了他,“我不知道能叫您干些什么。每周四块半钱您干么?”
嘉莉屡遭挫折,实在感到太累,再不嫌工钱太小了。她原来没有想到他会开价不到六块钱的。不过,她还是同意了,这样,他就写下了她的姓名和住址。
她向他告了别,因为有这个工作机会而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找到了事。顷刻之间,热血流遍她全身。她紧张的神经松驰了下来。她走出门来,走上了熙来攘往的大街,发现了一种新的气氛。看啊,人群迈着轻快的步伐。她看清了,男的,女的,都笑盈盈的。谈话声,大笑声,传进了她的耳朵。空气是轻盈的。人们早已从大楼里涌出来,他们一天的辛劳结束了。她注意到他们是高高兴兴的。一想到她姊姊的家,正等着她弄饭,她便加快了脚步。她急匆匆往前走,也许有点儿困乏,不过脚下倒不再累了。敏妮该多么高兴!啊,芝加哥这漫长的冬天啊——那灯火,那人群,那种种的娱乐啊!这里毕竟是一个欢乐的大都会。她新找到的这家鞋店是个很像样的地方。窗户是一色大玻璃。她到那里也许会干得不错,对杜洛埃的思念,又涌上了心头——他对她讲的那些事。她如今感觉到,生活比以前好些了,更有生气些,更活泼些了。她兴高采烈地搭上了车,感觉到血液流得很舒畅。她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她要在芝加哥呆下去啦。她要拥有一个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好的时光——她会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