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每况愈下:渺茫的机会 (2)
“是的,”他问心有愧地说,“是万斯太太。”
“她见到了你么?”她问道,绝望的心情难以言表。
这像是抽了赫斯特渥特一鞭子,他绷起了脸。
“她如果有眼睛的话,她会见到的。我开的门。”
“哦,”嘉莉说。由于神经紧张,一只手捏得紧紧的,“她说了些什么?”
“没有,”他回答说,“她不能停留。”
“而你却这副样子!”嘉莉说。长时间保持着的含蓄的态度,如今一下子全抛掉了。
“那又怎么样?”他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知道她会来,不是么?”
“你明明知道她可能会来的,”嘉莉说,“我跟你说过她要来。我已经十来次要求你穿上别的衣服啦。哦,这有多么可怕。”
“哦,住嘴,”他回答说,“这有什么不一样?你反正不能跟她打交道。人家太有钱了。”
“谁说我要了?”嘉莉狠狠地说。
“嗯,你所作所为就像要这样,为了我的仪表吵个不停。你以为我犯了——”
嘉莉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实情。”她说,“我即使想,我也做不到。不过,这又是谁的错?你不妨坐在这里,说什么我能和什么人打交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去找找工作?”
这可是晴天的一声霹雳。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说,一边站起身来,态度凶狠,“是我付的房租,不是么?是我供给——”
“是的,是你付的房租,”嘉莉说,“照你说话的口气,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有的只是一间屋子,好坐啊坐的。三个月来,你可一件事也没有干,就只是坐在这里,管这个管那个。我倒要知道,你跟我结婚是干什么的?”
“我并没有跟你结婚。”他暴跳如雷地说。
“那么,我倒要知道,你在蒙特里安干了什么?”她回答说。
“嗯,我并没有跟你结婚,”他回答说,“你不用在脑子里往这方面想。按照你讲话的口气,仿佛你还不知道似的。”
嘉莉对他望了一会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原以为那是完全合法的,有约束力的。
“那你为什么对我撒谎?”她恶狠狠地问道,“那你为什么强迫我跟你私奔。”
她的声音几乎像是啜泣一般。
“强迫!”他嘴唇一噘说,“我强迫的事还多着呐。”
“哦!”嘉莉说,忍不住哭了起来,转过身子,“哦,哦!”一边向前屋奔去。
赫斯特渥特这会儿情绪激动万分。这对他是一次大的震动,无论在心理上和道义上都是如此。他朝四下里看了一下,一边擦擦额头,把衣服找了出来,穿上了身。嘉莉一身不响;她听到他穿衣服时停止了呜咽。一开头,她不无惊慌地想到被抛得身无分文——倒不是想到会失掉他,尽管他也有一去不再回来的可能。她听到他打开衣柜盖,取出他的帽子,接着是吃饭间的门关上了,她知道他出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朝窗外望去。赫斯特渥特从家里出去后,正在街上徘徊着,朝第六条街而去。
赫斯特渥特沿着第十三条街,穿过第十四条街,到联合广场。
“找工作干!”他自言自语,“找工作干!她要我出来找工作干。”
他自己在心底里也在责备自己,并且承认她是对的,可是他又企图找个借口,逃避自己心灵上的责备。
“万斯太太来访,总之是该死的事,”他心里想,“就站在那儿,对我周身打量了一番。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他记得在第七十八条街上几次见到她的情景。她总是什么时候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他自己也力求摆出一副气派,表示在她面前他是配得上的。可如今她见到了他这个模样,他难受得直皱眉头。
“见鬼!”他在一个钟点中就说了十来次。
他离开家门时是四点一刻。嘉莉哭得泪人似的。今晚上就吃不上饭了。
“见它的鬼!”他说。他在心底里装模作样,自己对自己掩饰羞愧的心态,“我没有那么糟嘛。我还没有垮嘛。”
他朝广场四周一望,只见有好几家大饭馆,便决定找一家去吃晚饭。他要买些他看的报纸,在那儿舒服一会儿。
他登上台阶,走进了当时纽约最上等的旅馆之一的摩顺大厦,然后找了一个有坐垫的位子,读起报来。至于钱越来越少,不能这样讲阔绰了,这在他可不烦这个心。活像个吗啡鬼一样,他已经爱舒服爱得上了瘾。不论任何事,只要能排除他心理上的痛苦,只要能满足他求享福的渴望,就都行。他一定要干。并没有想到什么明天——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就像他不愿想到再来个大灾大难一个样。就像拒绝承认了必有一死一样,他在心里企图排除很快必然会不名一文的念头,尽管他所作所为正逼近这一天。
衣着讲究的客人在厚厚的地毯上走来走去,这叫他回忆起往年的时光。一位年轻太太,是旅馆的一位客人,在音乐室里弹钢琴,这叫他很高兴。他坐在那里看着报纸。
一顿晚饭花了他一块五毛钱。到八点钟,他吃完饭,见到客人们纷纷离去,寻欢作乐的人挤在外边,他便心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不是回家,嘉莉会吵的,不,今晚上他不回家。他要呆在外面,像一个独立自在的人——可不是个破了产的人——那样逛荡到哪里就是哪里。他买了一支雪茄烟,走出门外,走到街头拐角上,那里正有别的一些人在闲逛,——经纪人啊,看赛马的啊,戏剧界的啊——全都与他血肉相连。他站在那里,心里想到的是当年在芝加哥傍晚的光景,以及他是怎样打发这个时光的。他玩的游戏一向很多嘛。这一想就把他带到打扑克赌台那儿去了。
“那一天我没有打好,”他心想,这是指他输了六十块钱的事,“我本不该软下来。我本可以偷鸡,唬倒那个家伙。我情绪不好,这害苦了我。”
然后他研究了当初赌博的情况,捉摸当初怎样本可以赢的,以若干例子为证,本该偷鸡偷得更坚决些的。
“我打扑克也算是老手了,本该露一手的。今晚上我可要表现一下我的本领。”
一笔数目大的赌注幻影在他眼前晃啊荡的。要是他能赢它个几百块钱呢,那可不是好极了么?他所认识的不少赌徒就以此为生,而且活得好得很呢。
“当年,他们的钱财总是跟我一般的多。”他心想。
于是他就去了附近一家扑克赌台,心里的感受就恍如当年的一般。这是个忘乎所以的时刻,这首先是争吵中的震撼所引起的,加上了在旅馆里美餐了一顿,又是鸡尾酒,又是雪茄烟,他几乎像是他所满心希望的那样,又是当年的赫斯特渥特了。可是他并非是当年的赫斯特渥特——而只是一个良心深处正展开着论争、又被幻影引诱着的人。
这家扑克赌台跟别处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这家赌台设在一家讲究些的酒店后边一间屋子里。赫斯特渥特先在一旁观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到来了一场有趣的牌,就参加了进去。跟过去一个样,开头还顺手,赢了几回,就来劲了,然后输了不多几回,变得兴致更高,也因此而更坚决了。临了,这迷人的赌博叫他入了迷。他兴高采烈地冒险,手里牌小,也敢于偷对方的鸡,赢了相当一个数目。他这么赌的时候,可真是心满意足,紧张热烈。
在这种心态的高潮之际,他开始觉得运气正在他这一边。谁也没有玩得这么漂亮。眼下是又一副中等的牌,他又试图把它当做大牌来打。在场的还有一些别的人,他们几乎正在观察他的心,观察得十分深入。
“我手里有三条,”有一个赌客心里对自己这样说,“我就是要和那个家伙拼到底。”
结果是再一次叫开了赌注。
“我加你十块钱。”
“好。”
“再加十块。”
“好。”
“再来个十块。”
“随你加就是了。”
这样一来,赫斯特渥特下的赌注达七十五块钱之多。对方变得确确实实认真起来了。也许这个家伙(赫斯特渥特)手里确实有一副好牌吧。
“我看你的。”他说。
赫斯特渥特把牌摊了开来。他完蛋了,输了七十五块大洋这辛酸的事实叫他绝望了。
“再来一牌。”他悻悻然说。
“要得。”那个人说。
有些赌客走开了,不少喜欢看赌的人填补了空缺。时间过去了,眼下到了十二点钟了。赫斯特渥特挺住了不走,输赢差不了多少。后来他累了,最后一牌又输了二十块大洋。他心里可不好受啊。
到半夜一点一刻,他从这里走了出去。杳无人迹的、凛冽的街道仿佛是对他当前情况的嘲笑。他慢吞吞地往西走着,很少想到他和嘉莉吵架的事。他走上楼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仿佛什么争吵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他挂在心间的是他输钱的事。在床沿上一坐,他就把钱数加将起来。如今只有一百九十元和一些零钱了。他把钱放了起来,开始脱掉衣服。
“我看,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说。
第二天早上,嘉莉很少说话,他觉得也许他非得再一次出去不可。他对待她太糟了,不过他也无法弥补啊。现在他就自暴自弃了。在一两天内,他这样出了门,生活得如同一个绅士一般——或者如同一个自称为绅士的那么样——而这就需要花钱。由于他越出常规的行径,无论在身心两个方面都陷于交困的境地,更不要说他钱包方面还先后损失了三十块大洋呢。于是他重又感到了又冷又辛酸。
“收房租的今天来过了。”嘉莉说。这是三天以后她对他以漠然态度说的话。
“是么?”
“是的,这是第二回来了。”嘉莉回答说。
赫斯特渥特紧皱了眉头。后来,万分无奈,他掏出了钱包。
“房租那么贵啊。”他说。
他的钱快要只剩最后的一百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