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光明与阴影:两个世界的分裂 (1)
这回下了决心后,赫斯特渥特所得的结果却是更加自信,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与此同时,嘉莉却经过了精神痛苦的三十天。
她需要增添衣服——更不用说她盼望增添饰物了——这种需要越发变得迫切了,因为即便她工作尽心尽力,可还是没有衣服。赫斯特渥特求她帮助他度过难关。她对之也深表同情,可是要求穿得像个样子的愿望是如此迫切,因而原来的同情心不能不随之而消失。他倒并非一再提出请求,但爱美的愿望却始终在发生作用。这个愿望有坚持的作用,嘉莉也希望能满足它,她但愿赫斯特渥特别再妨碍她。
在赫斯特渥特方面,等到快用剩十块钱的时候,他也盘算着最好能口袋里留点儿零钱,不致搭车、刮胡子如此等等还全要依靠旁人。因此,即使他手中还有这笔钱,他宣告说已经身无分文了。
“我腰包已经掏空了,”有一个下午他对嘉莉说,“今早晨我付了煤钱,现在身边只剩一毛或者一毛五分钱了。”
“我钱包里还有点儿钱。”
赫斯特渥特去拿了来,出门去买一罐番茄。嘉莉没有认识到这可是一种新秩序的开端。他取出了一毛五分钱,把这个钱买了一个罐头。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向她要钱。后来有一天早晨,嘉莉突然想到这天晚上快吃晚饭以前她回不了家。
“我们的面粉都用完了,”她说,“你最好今天下午去买一些。我们也没有肉了。我们买些肝和熏肉行不行?”
“什么都行。”赫斯特渥特说。
“最好买半磅或者四分之三磅。”
“半磅就够了。”赫斯特渥特主动地说。
她打开了钱包,放下了半块钱。他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个。
赫斯特渥特买了面粉——伙食店都卖三磅半一袋——一毛三分钱,半磅肝和熏肉一毛五分钱。他把装东西的口袋,连同两毛二分找头放在厨房桌子上。嘉莉在桌上找到了。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找头的数目是正确的。一想到他从她那里所求的只是吃口饭罢了,不免有点伤心。她觉得,心肠硬是不公正的。也许他还会找到活儿干的。他可并没有恶习啊。
不过,正是这天傍晚,走进剧院,有一位龙套群舞演员走过她身边,身上穿的是一套漂亮的杂色苏格兰呢新衣服。这个年轻妇女佩带着一串好看的紫罗兰,看起来兴高采烈的。她走过的时候对嘉莉微微一笑,性情善良,露出了整齐的好看的牙齿,嘉莉回报以微笑。
“她穿得起漂亮衣服,”嘉莉心里想,“只要我能把我的钱保住,那我也能做到。我还没有一条过得去的领带呢。”
她把脚伸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看她的鞋子。
“不管怎么说,我星期六得买一双鞋子,不管会发生什么事。”
龙套舞演员中一位最甜最富于同情心的小姑娘跟她交上了朋友,因为在嘉莉身上她没有发现有什么足以把她给吓跑的。她是一个轻佻的小曼侬(曼侬是法国作家普列伏斯特(1697-1763)著名小说《曼侬?勒斯科》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轻佻、无忧无虑的女人。——译者),不懂得社会上严厉的道德观念,不过对邻居倒是和善、慷慨的。群舞演员在谈话方面是不许放肆的,不过,这些事还是会谈到的。
“今儿晚上很暖和,不是么?”这个姑娘说。她穿着粉红贴身的紧身衣,头上戴着仿制的金盔。她手里拿着一面闪闪发光的盾牌。
“哦,是啊。”嘉莉说。有人跟她搭话,这她是高兴的。
“简直我是在挨烤。”那个姑娘说。
嘉莉望着她那俊俏的脸蛋,大大的蓝眼睛,还看到了一小粒、一小粒的汗珠。
“这个歌剧里的进行曲比我过去演的任何一个剧本里的还要多。”那个姑娘又说。
“你演过别的戏么?”嘉莉问,对她的富于经验大为诧异。
“很多,”那位姑娘说,“你演过么?”
“这是我第一回演出。”
“哦,是嘛?他们在这里演《王后的伴侣》时,我还以为我见到过你呢。”
“没有,”嘉莉摇摇头说,“那不是我。”
这场谈话给交响乐声以及重新整队出场时舞台侧镁光灯噼啪声给打断了,后来就没有谈的机会。不过,到了第二天傍晚,在她们准备出场时,这位姑娘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身旁。
“他们说这出戏下个月要到外地巡回演出呢。”
“是么?”嘉莉说。
“是的,你说你也会走么?”
“我不知道;如果他们要带我去,那我估计我会去。”
“哦,他们会带你的。我不会去。他们不会多给你工资,生活费用却要你自己花钱。我从没有离开过纽约。这里上演的戏可多着呢。”
“每次新戏上演你都能参加么?”
“我每次都行。本月里在百老汇正上演一个戏呢。要是这个戏真要往外地的话,我想试一试,挤进去。”
嘉莉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很显然,要搞成功也并不是太难。如果这个戏往外地的话,也许她能找到一个位置吧。
“他们给的工资都一样么?”她问道。
“是的。有的时候稍微多些。这个戏给的不很多。”
“我得十二块钱。”嘉莉说。
“那么,”那个姑娘说,“他们给我十五块,你干的比我还要重呢。他们以为你不懂得,便给你少些。你应该得十五块。”
“嗯,我没有。”嘉莉说。
“嗯,你如果第二次搞到一个位置,你就会赚得多些,”那个姑娘继续说。她是非常爱慕嘉莉的,“你表演得棒,这经理也知道。”
说真话,嘉莉确实在无意识之中是在喜悦和具有个性特征的气氛中演出的。这完全是由于她能纯于自然,丝毫没有做作。
“你看我有没有指望在百老汇赚得更多些?”
“你当然能够。”那个姑娘回答说,“我走的时候你跟我一起走,话我来说。”
嘉莉听完后满怀感激之情。她很喜欢这个演士兵的小姑娘。她仿佛非常富于经验,戴着金箔面子的头盔穿一套戎装,显得非常自信。
“我要是能老是这样搞到工作,那我的前途就肯定会有保证了。”嘉莉心里这样想。
可是啊,一到早上,家务活缠身,而赫斯特渥特坐在那里,真是够瞧的一副重担,这时她的命运似乎又黯淡了,没有指望松口气了。在赫斯特渥特抠得很紧的操持之下,喂饱他们还花得不多,房租也还花得起,不过,剩下来就两手空空了。嘉莉买了鞋子和其它一些东西,房租问题就变得非常严重了。突然,离那个要命的一天还有一个星期,嘉莉意识到他们钱不够了。
“我不相信,”她嚷道,一边在吃早饭时往钱包里望,“我不相信还能付得起房租啊。”
“你有多少呢?”赫斯特渥特说。
“嗯,我得了二十二块钱,不过本周内所有的帐都得付,我星期六得的本周薪水如果都花了,那么就什么都剩不下来付下星期的帐了。你看你那位旅馆业的人本月内会开办旅馆么?”
“我看会吧,”赫斯特渥特回答说,“他说他要开的。”
歇了一会儿赫斯特渥特说:
“别担心了。食品杂货店老板也许能等些日子。他能等的。我们买他们的东西不是一天了,推迟一两个星期他们会信得过的。”
“你看他能这样么?”她问道。
“我看是的。”
为此,就在当天,赫斯特渥特要了一磅咖啡时,就直瞪瞪望着食品杂货店老板奥斯洛格说:
“记在我的帐上,每周周末付钱,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不会,惠勒先生,”奥斯洛格先生说,“这没有什么。”
赫斯特渥特在倒霉时还挺老练,就对此没有接着说什么话。事情仿佛还容易办嘛。他望着门外,然后拿了给他的咖啡,离开了店家。一个在绝望中挣扎的人就这样开始了他那一场游戏。
房租付了,现在该轮到食品杂货店了。赫斯特渥特设法从自己余款中拿出十块钱先付了,然后再周末朝嘉莉索取。下一次他又推迟一天给杂货店结帐,这样,就很快拿回了他自己的十块钱。而奥斯洛格上星期六的帐在本周四或五收到。
这番纠葛使得嘉莉急切想改变一下情况。赫斯特渥特仿佛并未意识到嘉莉对任何事原本有权过问的。他自己设计一套花招,让她赚的钱负担一切的开支,而他自己仿佛不必操心负担什么。
“他老是在说什么担心啊什么的,”嘉莉心想,“他要是真操心的话,就不会这样坐在那里,等我回家。他会找些什么事情做做。没有人会七个月找不到什么活儿干的,如果真想干的话。”
老是见到这个人在身边,衣着褴褛,愁眉不展,逼得嘉莉从别处求得解脱。一周内有两场日戏,这时赫斯特渥特就吃冷餐,由他自己张罗。另外有两天要排练,一般是上午十时开始,往往要下午一时结束。除此之外,嘉莉要去看望一两位龙套群舞演员,包括那位头戴金色头盔的蓝眼睛小兵,她这样办,是为了从她丈夫整天在家孵小鸡的沉闷气氛中解脱出来,得些愉悦。
这位蓝眼小兵的名字叫做奥丝蓬——萝拉?奥丝蓬。她住的房间在第四条街附近的第十九条街上,如今已经整个儿改作办公大楼了。她在这里有一间舒适的房间,可以俯瞰不少的后院,那里长着各种树木,也还赏心悦目。
“你的家是在纽约么?”有一天她问萝拉。
“是的,不过我跟家里人合不来。他们总要人家按他们的意旨办。你住这里么?”
“是的。”嘉莉说。
“跟家里人一起?”
嘉莉羞于承认自己是结了婚的。她平时老讲要赚得更多些,又说自己对未来前途如何心焦,可如今,直截爽快的问题放在面前,她却不能告诉这位姑娘。
“跟几个亲戚住在一起。”她回答说。
奥丝蓬小姐想当然地认为,嘉莉跟自己一样,时间归自己支配。她时常要嘉莉留下来,或者主张出外走动走动,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以致嘉莉开始不注意晚饭的时间了。赫斯特渥特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利,不便和她争吵。有几回,她回来太迟,要在不到一个钟点内弄顿饭,再往剧院去。
“你下午也排练么?”赫斯特渥特有一回这么问,只是把他所以要提出这个问题带有讥讽性质的抗议和不满完全掩盖了起来。
“不。我正寻找另一个位置呢。”嘉莉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