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在妖魔的洞窟里嬉戏:洞窟外那个狰狞的世界 (2)
嘉莉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操练和在阿佛里大厦里的排练有点儿大同小异,不过经理的态度要严厉得多。她曾经对米里歇先生那种强要人家听从的作风和居高临下的神气颇为惊奇,不过这里负责的人非但同样地表现了强要人家听从的作风,而且几乎态度粗暴。操练进行中,他仿佛对细小的事情也是火气越来越大,而且嗓门也越提越高。很明显,这里的年轻妇女,任何人如果装出自视甚高或者天真的架势来,那他是不屑一顾的。
“克拉克,”他会这么叫——意思里当然是说克拉克小姐,“干嘛不走齐?”
“四个一排,向右转!向右,我说的向右!天啊,清醒些!向右转!”这他么说的时候,那末了几个音节会提高,变成货真价实的大吼。
“梅特兰特!梅特兰特!”他有一回叫道。
一位神经紧张、穿着整齐的小姑娘走出队列。嘉莉出于她自己强烈的同情心与害怕心理简直为了她而发抖。
“是的,先生。”梅特兰特小姐说。
“你耳朵有什么毛病么?”
“没有,先生。”
“你懂得什么叫做‘向左转,走’么?”
“懂得,先生。”
“嗯,那你为什么要歪到右边去呢?是要破坏行列么?”
“我正要——”
“不用管你的‘我正要’什么的。竖起你的耳朵。”
嘉莉为了她而怜悯,而发抖。
又有另一个人遭到了指斥之苦。
“停一下。”经理叫道,两手朝上一伸,仿佛事情糟得一塌糊涂了。他的作风凶得要死。
“曷尔佛斯,”他大吼,“你嘴里含了些什么东西?”
“没有。”曷尔佛斯小姐说,而有些演员微笑着,神情不安地站在边上。
“嗯,你在讲话么?”
“没有,先生。”
“那么把你的嘴巴闭起来。好,重新来过。”
最后轮到了嘉莉了。这是因为她过于心急,想做到所有的要求,反而惹起了麻烦。
她听到有人喊。
“梅逊,”那个声音在喊,“梅逊小姐。”
她朝四下里看看究竟是谁。后面的一位姑娘轻轻推了她一下。可是她并没有懂得。
“你,你!”经理说,“你听不到么?”
“哦。”嘉莉说,一边几乎吓昏了,满脸通红。
“这不是你的名字么,梅逊?”经理问道。
“不,先生,”嘉莉说,“名字是麦顿达。”
“嗯,那你的脚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会跳舞么?”
“会的,先生。”嘉莉说。她学跳舞已经学得很久了。
“那你为什么不跳起来?别那么慢吞吞的,仿佛你死了似的。我要求的是有活力的人。”
嘉莉的两颊烧得通红。嘴唇有点儿颤抖。
“是的,先生。”她说。
就这样不停地督促,加上发发脾气,使劲操练,整整干了三个小时。嘉莉离场时身子累得慌,不过心理上过于紧张这才没有注意到。她打算回家去按照规定的动作进行操练。只要能做到,她决定不出任何差错。
一回到家,见到赫斯特渥特不在家。她以为,总算难得,他也出去寻找活儿干了。她只是吃了一口东西,便进行练习,支撑着她的是那个在经济上不致陷于困窘的幻影——“洋洋得意的声音在她耳朵边鸣响。”
赫斯特渥特回家时不如他出去时起劲。她呢,眼下得停止练习,准备饭菜。这是她最早感到反感的一件事。她又得工作,又得操持这个。难道她非得又要演戏,又要管家么?
“我开始工作以后,”她想,“我就不会这么干了。他可以在外面吃饭嘛。”
以后就每天有每天的烦恼,她发现,做一个龙套群舞演员并非是多么出息的事。她还知道,她每周工资是十二块钱。几天以后,她第一回瞻仰到了那些显赫的大人物——著名的夫人们、绅士们。她发现,他们才是特权人物,受到尊重的人物。可她呢,才微不足道呢——根本就微不足道。
在家里,赫斯特渥特每天惹得她左思右想。他仿佛一事不干,却勇于问她干得怎样了。经常照例地如此这般,就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他是靠她干活活命的。如今她明显地有了生活的路子,她就对这种情况颇为反感。他仿佛就依靠着她小小的十二块钱呀。
“你的情况怎么样啦?”他会温和地问。
“哦,很好。”她会回答。
“好对付么?”
“我习惯了,就好了。”
然后,他全身心埋在报纸里。
“我买了些猪油,”他仿佛事后才想起地补充说,“我看你也许需要做些饼干什么的。”
此人以安详的口气这么说可叫她颇为诧异,特别是鉴于最近发生的情况。她新近取得的独立性使得她有了勇气说些什么,她自己也觉得仿佛想要说些难听的话。可是她仍然不能像当初对杜洛埃那般对他说话。此人的神态举止之中有些什么东西总叫她有点儿敬畏之感。他仿佛还保留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
有一天,在她第一个星期的排练以后,她所预料到的事终于公开地表面化了。
“我们得节省一些才是,”他说,一边放下了他买的肉,“你一周左右还拿不到什么钱。”
“拿不到。”嘉莉说,一边在炉子上翻动着平底锅。
“我手头只有房租钱和余下的十三块了。”他接着说。
“对啦,”她对自己这么说,“如今我得用我自己的钱啦。”
她马上想到了她原指望给自己添几件东西的。她需要添衣服。她的帽子不漂亮。
“这十二块钱怎么够一家的开支?”她心想,“我不能这么干。为什么他不找些什么事干干?”
第一场货真价实的演出那个重要的夜晚来到了。她并没有叫赫斯特渥特到场来看看。他也不想去,只是白花钱而已。她只是演个小角色嘛。
报上已经登出了广告,布告牌上贴出了海报。提到了领衔的女演员和其他很多人。至于嘉莉,那是什么也不是。
跟在芝加哥的情形一个样,芭蕾舞快开场时,她非常怯场,不过后来就镇静下来了。她那个角色叫人感到痛心的,那种无足轻重的地位倒是有助于驱散她的害怕心理。她觉得,她反正是个无名的角色,也就无所谓。幸而她不需穿紧身衣。一队十二个人按规定穿了漂亮的金色短裙,短得只到膝上一寸光景。嘉莉刚好是十二个人中的一个。
她站在舞台上,往前走,间或在合唱中提高嗓子唱唱,她就有机会打量打量观众,看看演出大受欢迎的盛况。掌声雷动,不过她不禁觉察到了有些徒有虚名的女演员表演得多么差劲。
“我能演得比她们好些。”嘉莉有几次心里敢于这么想。说句公道话,她这话说得有理。
演过以后,她迅速卸装。经理呵斥了几个演员,并且走过了她的身旁。她猜想,这一定是证明了她是叫人满意的。她想赶快出去,因为她认识的人很少,明星们正在窃窃私语。在剧院门外停着马车,有些衣服华丽、品行端正的青年人正在等候着。嘉莉看到她自己是被仔细端详的对象。只要眼睫毛一动就能给她招来一个朋友。可是这她不干。
可是还有一个颇有经验的年轻人采取了主动。
“不是独自一个人回家吧,啊?”他说。
嘉莉只是急忙加快步子,搭上了第六条街的街车。她脑子里还是充满了种种奇异的光景,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
“你从酒厂里听到什么消息了么?”她在周末问他,希望这样问问可以促使他行动。
“没有,”他回答说,“他们还没有准备好。不过,我看总会有什么结果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愿交出她自己的钱,可又觉得恐怕非得如此不可。赫斯特渥特感觉到了紧张的局面,巧妙地决定了要向嘉莉求援。他早就认识到她心地多么善良,又多么地能忍受一切。一想到自己如此行径,他也感到羞愧,可是又给自己辩解,认为自己确实会找到什么活儿的。交房租的日子给了他一个机会。
“嗯,”他一边数钱一边说,“这可是我最后的钱了。我很快会找到工作的。”
嘉莉斜着眼睛朝他一瞟,有点儿怀疑他是要提出求援的话。
“只要我能再维持一个时候,我看我能找到活儿干的。杜雷克肯定要在九月份开办一家旅馆。”
“是么?”嘉莉说,一边想到了在这以前只有短短的个把月啦。
“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下忙,好维持到那个时候?”他求情道。“在这以后,我看我会有办法的。”
“不。”嘉莉说。她深感命运不济的痛苦。
“我们如果省一点是可以维持的。我会如数还给你的。”
“哦,我会帮你一把的,”嘉莉说。她觉得这样强迫他苦苦哀求有点儿心肠太硬了,可是另一方面,自己赚的钱有心自己得点好处,这样一种心态又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反抗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是不论什么事暂时先干起来再说,乔治?”她说,“碍什么事呢?也许,隔了一个时候,你能找到更好一些的事嘛。”
“我什么事情都愿干,”他说,一边松了一口气,在受到责备以后往后退了一步,“我就是在街上修马路也愿意。没有人认识我嘛。”
“哦,你不必干这个嘛,”嘉莉说。她动了怜悯之心,也感到难过,“不过,一定会有更好的事的。”
“我会找到什么活儿干的。”他说。
然后他又回到他的报纸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