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罢工 (1)
赫斯特渥特去寻找工作的车库十分缺乏人手,实际上只有三个人在管事。边上有不少新手——怪模怪样、面黄肌瘦的人,全是极无赖、铤而走险的样子。他们力求装得活跃些、听话些,不过总有一种内心自惭、抬不起头的神情。
赫斯特渥特走过车库,走到一片有围墙的广场上,那里铺着几条铁轨和环形轨。有五六辆车,由教练员驾驶着,每一位配有一个学徒,在操纵杆边上。车库后门旁边还有更多的学徒在等候着。
赫斯特渥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儿的景象,在旁边等着。他对伙伴们端详了一会儿,尽管这些人不如车子那样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不过,这些可不是样子安分的一帮人。其中一两个人瘦瘦的。有几个人还结实。有几个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仿佛受尽风吹雨打之苦。
“你是否曾看到报上说,他们准备召集民兵?”赫斯特渥特听到其中一人说。
“哦,他们会这么干的,”对方说,“这是他们的一惯作法。”
“想一想看,我们会遭到很多麻烦,是吧?”赫斯特渥特没有看到的一个人在说。
“不严重。”
“最后出车的那个苏格兰人,”有一个声音在说,“告诉我说,他们用煤渣打在他耳朵上。”
随着有一阵低声的神经质的笑声。
“据报上说,第五条街这一路上的家伙准定是吃足了苦头,”另一个人懒洋洋地说,“他们打碎了他的窗玻璃,在警察制止他们以前,把他拖到了大街上。”
“是啊,不过警察今天更多了些了。”另一位接着说。
赫斯特渥特心里不置可否地听着。据他看,说话的人仿佛着了慌。他们说这些闲话时心里着急——这些话只是为了安安自己的心。他朝外边的广场望着,等在那里。
其中两人走到了他的附近,不过是在他的背后。他们仿佛是好交际的人。他听着他们说的话。
“你是铁路工人么?”
“我?不是。我一直在纸厂干。”
“我在十月份以前一直在纽瓦克有个位置。”那另一位友好地说。
有几句声音太低听不清。后来,谈话声又高了些了。
“我不责怪那些罢工的人,”其中一人说,“他们有这个权利。那不错,不过我得找到些事儿干啊。”
“我也是这样,”另一个人说,“要是我在纽瓦克有工作的话,我才不会到这儿来像这样试试运气的。”
“这些日子可不好过啊,不是么?”那个人说,“穷人什么地方都没有办法。天啊,你甚至可以在大街之上活活饿死,谁也不会帮你的忙。”
“你说得对,”另一位说,“我丢掉了我的职位,因为他们关门大吉了。他们开了整整一个夏季,积下了很多货,然后就关门大吉。”
赫斯特渥特对这些话稍微注意听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他自认为比这两人略胜一筹——稍微好一些。在他眼里,他们是愚昧的庸庸碌碌之辈,是牧羊人手下可怜的羔羊。
“可怜的人。”他心想。这说出了他昔日发达时期那种思想感情。
“下一个。”一个教练员说。
“你就是这个下一个。”身旁一个人碰了碰他。
他走了出去,爬上了月台。教练员认为理所当然地无需来什么客套。
“你看到这个把手了吧,”他说,一边伸手抓住了拴车顶的电闸。“这个控制着电流的开关。要是你要车子后退,就在那边转一转。你要是往前开,就按住这儿。要是想切断电源,就转到中间。”
对这个简单情况的介绍,他听了微微一笑。
“嗯,这个把手管你的速度,”他说,一边用手指指着,“转到这儿,你就每小时开四英里左右。这是八英里,开足了,就是每小时十四英里左右。”
赫斯特渥特镇静地看着他。他过去见过司机开车。他懂得他们怎样开的,自信也能照开,尽管没有怎么练过。
教练员进一步解释了一些细节,然后说:
“好,我们开它回去。”
赫斯特渥特沉着地站在一边,车子开到了广场上。
“有一件事你们要当心,那就是开动时要态度从从容容。先开一点,停一下再开。大多数人的毛病是他们总想开足马力。这很不好。这也很危险。马达容易磨损。你们不能这么干。”
“我懂了。”赫斯特渥特说。
此人不停地讲啊讲的,他在边上等着,等着。
“现在你来开。”他终于这么说。
前经理把手放在操纵杆上,按照他所想的轻轻地一拉。不过,产生的作用比他所想象的要强烈,结果是车子很快地跳着向前,把他往车门上撞。他害臊地挺直了身子,教练员把车刹住了。
“你得当心一些。”他说的就只是这一句话。
不过,赫斯特渥特发现,刹车和控制速度并非象他原来想象的那样很快便能掌握好。有一两回,要不是他的伙伴用手帮忙,用嘴指点,他几乎要冲出后面的栅栏。他那个伙伴可说是够耐心的了,不过他从没有笑过。
“你非得掌握好两只胳膊同时用力的诀窍不可,”他说,“这需要练习一下。”
到了一点钟,他还在练习开车。他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天下起雪来了,他觉得冷。在短短的轨道上开来开去,他也有些厌倦了。
他们把车开到那一头的终点,就都下了车。赫斯特渥特走进车库,找了一辆车的踏步,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报纸包着的中饭。没有水,面包是干的,不过他倒吃得很起劲。吃起饭来不用讲什么规矩。他狼吞虎咽,朝四下里张望,心里想着这个活儿的枯燥、平凡。在所有各个方面,这个活儿不讨人喜欢——非常不讨人喜欢。倒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因为难搞。他想,谁都会觉得难搞。
吃过东西以后,他跟早先一样站在那里,等到轮到自己。
原来的意图是让他练习一个下午,不过,多半的时间花在等候上面了。
后来到了傍晚时分,随之而来的是感到饿了,并且心里在翻腾,想的是今晚上该怎么过。已经是五点半了。他很快得吃东西了。他如果想回家的话,得在寒冷的天气步行、搭车两个半钟头才行。而且,人家规定他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报到,回家的话,得在异乎寻常的挺讨厌的时候就起身。他身边只有嘉莉的钱——一块一毛五分,原本想用来付两个星期的煤钱的。现在,他又有了一个想法。
“这一带总有个什么地方吧,”他想,“从纽瓦克来的那个家伙呆在哪儿啊?”
他后来决定问一下。有一位年轻人在寒风中站在门边,等候最后一个班次。按年龄——二十一岁左右——他还是个孩子,不过因为穷,长得瘦长。只要生活好一点,本能长得丰满、洒脱。
“要是身无分文,那他们怎么安排啊?”赫斯特渥特小心地打听。
那个家伙对问话的人露出了敏锐的、警觉的神色。
“你是说吃么?”他回答说。
“是的,连同睡。我今晚上回不了纽约了。”
“依我看,你问的话工头会安排的。他对我就是这么办的。”
“是这样啊?”
“是的。我就是跟他说,说我一无所有。唉,我回不了家啊。我住在老远的霍保根呢。”
赫斯特渥特清了一下喉咙,算是表示感谢。
“我知道,他们在楼上有个地方。至于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我还不清楚。总之是很差劲的吧。他终于给了我一张饭票。我知道这没有多少钱。”
赫斯特渥特阴惨惨地一笑,那个孩子笑了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的,是吧?”他问道,得意洋洋地期待着一个高高兴兴的答话。
“是啊。”赫斯特渥特回答说。
“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会问他。”那个少年自告奋勇地提出这个意见,“他可能会溜掉。”
赫斯特渥特照着他说的办。
“今晚上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他问道,“如果我回纽约的话,恐怕——”
“楼上有几只吊铺,”那个人打断他的话说,“看你要不要。”
“这行了。”他表示同意。
他本想讨一张饭票,不过始终没有找到适当的时间,他决定这晚他自己付。
“我要早上问他。”
他在附近一间小饭馆吃了一顿,既冷又孤单,他直接去找那个阁楼。公司不准备在天黑后开车。警察就是这样通知他们的。
这个房间仿佛只是夜班工人歇脚的地方。那里有九张吊铺,两三把木椅子,一只肥皂箱,一只圆肚子小火炉。炉子里还燃着火呢。他已经算早了,可还有另一个人比他来得还要早。他正坐在火炉旁边暖着手呢。
赫斯特渥特走过去,伸出手来烤火。他这回冒了一下险,吃尽了苦头,不过他还是硬着心肠要挺过来。他认为他能挺一会儿的。
“好冷,不是么?”先来的客人说。
“怪冷的。”
长长的沉默。
“这个睡觉的地方不怎么样,是吧?”那个人说。
“比没有好。”赫斯特渥特回答说。
又是沉默。
“我看我得爬上去了。”那个人说。
他立起身来,爬上了其中的一张吊铺,躺了下来,只是脱了鞋子把一条毯子和一堆破棉被往身上一裹。这样的光景叫赫斯特渥特见了作呕,不过他不愿意多看,宁愿望着火炉,想着别的事。很快,他也决定要休息了,他便挑了一张吊铺,也只是脱了鞋子而已。
他这样干的时候,对他提忠告的那位年轻人进来了。他见到了赫斯特渥特,力求装得和和气气。
“比没有好。”他说,一边朝四下里张望。
赫斯特渥特认为不是对自己说的。他认为,那只是一个人自己表示一下满意罢了,不需要答话。那个年轻人以为他觉得不舒服,就自个儿轻轻地吹起口哨。又见到有另一个人睡着了,便停止了吹口哨,不作一声。
赫斯特渥特没有脱掉衣服,又把肮脏的被子推开,尽量在恶劣的条件下过得好一些,后来也就因为累极了打起了瞌睡。慢慢地又觉得棉被越来越适意,就忘掉了肮脏,拉到颈上,也就睡着了。
早晨,有几个人在这寒冷而暗淡的房间里走动,把他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了。他梦见自己回到了芝加哥,回到了自己舒适的家里。杰西卡正在安排着要到什么一个地方去,他为这件事正跟她说话。这梦境在他心里还是非常清楚的,可如今和这个房间形成了对比,叫他大吃一惊。他抬起头来,这冷酷的现实刺得他清醒了过来。
“我得起身了吧。”他说。
阁楼上并没有水。他在寒气中穿上了鞋子,立起身来,僵僵的身子使劲动了几下子。他的衣服不入眼,头发也乱糟糟的。
“见鬼!”他在戴帽子的时候自言自语。
楼下,又骚动起来。
他找到了水龙头和早先用来喂马的木罐。可是没有毛巾,他的手帕昨天又弄脏了。他只能满足于用冰冷的水湿湿眼睛,然后去找工头。工头已经在场上了。
“吃了早饭没有啊。”这位身分高贵的人问。
“没有。”赫斯特渥特回答。
“那就去吃;你的车要等一会儿才准备好。”
赫斯特渥特迟迟疑疑的。
“你能不能给我一张饭票?”他挣扎着说了出来。
“拿去吧。”那个人说,一边给了他一张。
他的早餐跟昨晚上一样差劲,吃了些煎牛排和劣质咖啡。然后就回来。
“这儿,”他进门时,工头指给他说,“你几分钟后就把这辆车开出去。”
赫斯特渥特在车库里爬上驾驶台,等候发出信号。他神情不安,不过车开出去总也是喘一口气。做什么也比等在车库里强。
这天是罢工第四天,局面恶化了。罢工工人听从了领袖们和报上的劝告,一直以相当和平的手段进行斗争。迄今为止,没有发生过什么暴力行为。不错,车子被拦住了,和司机展开了辩论,有些司机被他们争取过去了,给他们带去了,有些车窗被打碎了,不免有些嘲笑喊叫的情况;不过司机严重受伤的事件,一共不超过五六起。这些都是群众干的,罢工领袖们并未同意。
可是工人们无活可干,又眼看公司在警察支持之下那种胜利的模样,于是他们就被激怒了。他们看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出的车一天天多起来了,公司当局纷纷扬言,说什么罢工工人的有效反对已被粉碎。这样就使得司机们心里滋生了拼一拼的想法。他们看到,和平手段意味着公司所有的车辆全都会开出,而表示过不满的会被抛在一边。没有什么比和平手段更有利于公司了。
于是他们就一下子爆发起来,一周来暴风雨使劲吹。车辆遭到袭击,司机被殴打,和警察扭打,铁轨被挖掘开,还开了枪。到后来,街上打架、群众聚众闹事成了家常便饭,城里布满了民兵。
赫斯特渥特对气氛的变化却一无所知。
“把你的车开出去。”工头叫道,一边一只有力的手朝他一挥动。一个新手售票员在后边一跃而上,响了两下子铃,作为开动的信号。赫斯特渥特转动操纵杆,把车从车库开出大门,开到街上。在驾驶台两旁站着上了车的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一边一个。
听得车库门口一声锣响,售票员打了两下铃,赫斯特渥特开动了操纵杆。
两个警察镇静地朝四下里张望。
“今儿早上天气真冷。”左边一个说。他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土音。
“昨天我真受够了,”另一个说,“我才不要这样的饭碗呢。”
“我也一样。”
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赫斯特渥特。冷风对着他吹来,他寒冷彻骨,心里想的是上边给他的任务。
“要开得稳,”工头是这么说的,“对任何人,凡是样子不像乘客的,一律不要停车。不论你干什么,别为人群把车停下来。”
两个警官暂时默不作声。
“刚才开出的那个司机一定是开过去了没有出什么事,”左边的那个警察说,“他的车我哪里也没有看到嘛。”
“谁在上面?”第二位警察问。这当然是指车上的全体警察人员。
“夏佛和里安。”
又是一阵沉默,车开得挺顺当。这一路上房屋不多。赫斯特渥特也没有见到多少人。这情况倒是并非不合他的意。要是天气不是这么冷,他认为他会干得挺出色的。
突然出现了一个拐弯,是他没有意料到的,这把他原来的思路给打断了。他关住电源,使劲刹车,不过仍然来不及防止一个急转弯。他给一震,还感觉到仿佛该说些什么解释性的话,不过他还是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