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穷人奇异的变化 (3)
他们就排成了凌乱的衣衫褴褛的队伍。现在，人们可以看到相形对照之下的若干主要特点。队伍里有一个装了木腿的人，此外，一个个都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这一伙人看起来还不如赫斯特街上地下室里的旧货呢。裤子褶缝全都是歪歪邪邪，臀部上都磨损了，
上衣也已破旧褪色。商店灯光一照，有些人的脸干瘪、死灰色；另外一些人生着红疱疮，眼睛下面和腮帮子上显得浮肿；有一两个人骨瘦如柴，叫人联想起铁路工人。有少数几个旁观者以为这里一伙人在商议什么，就被吸引了过来，后来人愈聚愈多，很快就变成了一堆堆推推搡搡、争争吵吵的人群。行列里有人开始说话。
“静下来!”上尉高声叫道，“啊，先生们，这些人是没有床铺的。他们今晚需要有地方睡觉，他们不能躺在街上啊，我为每个人找一个铺位，得一角二分钱。有谁肯把这个钱给我啊。”
没有人回答。
“伙计人，那我们得在这里等候，等到有人肯出钱。一个人一角二分，这不算多嘛。”
“这里是一角五，”一位年轻人叫道，那对紧张的眼睛一边盯着前面，“我只能出这几个钱。”
“好。眼下我有了一角五。站出来。”一边抓住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尉叫他站出来一点儿，让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
然后他又站了回去，站到了原来的位置，又说起话来。
“我现在剩下了三分钱。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总得有床睡。一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个人。再来九分钱，又可以有一个人有床睡了，今晚上可以叫他美美地睡一觉。我要亲自去看看，亲自去照料。有谁愿意给九分钱?”
旁观者中间有一个人，是一个中年人，给了他一个五分的钱币。
“好，我有了八分了。再有四分钱就可以让这个人有床铺睡了。请吧，先生们。今晚上我们要放得很慢很慢。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有床美美地睡一晚。”
“这儿。”一位旁观者说，一边把一个钱币放在他的手心里。
“好，”上尉望了一下钱币后说，“这样两个人有了床铺钱，还多五分钱可以给下一个，有谁再给我七分钱?”
“我给。”一个声音说。
赫斯特渥特今晚上从第六条街下来，恰好往东穿过二十六条街，往第三条街去。他精神十分颓丧，并且饿到了他自认为快死的程度，委实没精打采，垂头丧气。现在他怎样见得到嘉莉呢?戏散场要到十一点钟。如果她是坐马车来的，也就会坐马车回去。他就得在万分困难的情况下拦住她。最糟的是，他又饿又累，而且在最好的情况下，他还得等上整整一天，因为他今晚上已经无心试一试了。他没有东西吃，没有床铺睡觉。
他走近百老汇时，注意到了上尉把流浪汉聚拢起来的事。不过他认为这是街上一位传道士或者卖假药的干的，因此打算不加理会，径直往前走。不过，穿过大街，往马迪逊公园去时，他注意到了铺位有了着落的那一行人，他们离人群中主要的一伙人有几步路。在近处灯光照耀之下，他认清了是一些和他同类型的人——这些人物，他在街上、寄宿舍里，都见到过，和自己一样身心两者都没有着落的人。他心想，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便转过了身子。
上尉还在作简短的呼吁。他听到了那一再重复的话，既诧异，又不无宽慰：“这些人非得有一张床铺啊。”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一排还没有床睡的不幸的人们。他看到有一个新来者一声不响地侧过身子挨过去，站到了这一行的末了的位置，他就决定照着办。三心二意有什么用?他今晚上累了。这至少是个解决困难的简单明了的办法啊。也许，明天运气会好一些。
站在他背后的，是一些床位已经有着落了的人，空气显然松驰一点儿。不安因素既然消除了，他听到他们谈起话来也自在一些，有些话比较合群些。政治、宗教、政府的情况、若干耸人听闻的报上的消息，以至世界各地声名狼藉的事件，都能从中找到代言人和倾听的人。嗓子发哑了的声音正使劲儿地讲述若干稀奇古怪的事情。回答的尽是些浮泛而不着边际的话。
有些人斜着眼睛瞟着，有些人恶狠狠瞪着眼，有些人迟钝地瞪着牛般的眼珠子，这些人太迟钝了，或者太累了，连话也谈不成。
光站着也就够受了。赫斯特渥特觉得越站越累，他觉得他很快便会倒下来，焦躁不安地一会儿换只脚用劲儿站。最后轮到他了，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发到了钱，走到了有幸得到了床铺钱的那个行列中去了。眼下他是第一名了，上尉正在替他谈话呢。
“一角二分，先生们——一角二分，就能叫这个人有个床位。要是他有地方的话，他也不用在寒风里站在这里了。”
赫斯特渥特咽下了喉咙口涌上来的什么东西，饥饿和软弱使他成了个懦夫。
“这里。”一个陌生人说，一边把钱递给了上尉。上尉一只仁慈的手按在前经理的肩膀上。
“排到那一队去。”他说。
一到了那一队，他呼吸也自在了些。他感到，有这么一个好人在这里，这世界还不太坏嘛。别的一些人仿佛跟他一样有这样的感觉啊。
“上尉可是个伟大的人物，不是么?”前面那个人说——这是个小个子、悲哀的、走投无路之辈，看起来此人一会儿受命运的戏弄，一会儿又为命运所照顾。
“是啊。”赫斯特渥特漠然地说。
“嘿!后面还有不少人呢，”他一行头上的一个人说，一边朝前斜着身子，又朝后边望着上尉正为他们呼吁的那些求助的人。
“是啊，今晚上一定超过一百个人了。”另一个人说。
“你看看那辆出租马车停了下来。几位身穿晚礼服的绅士掏出了一张钞票给了上尉。上尉简简单单地道了谢，转身到了他那一行人那里。当白衬衫胸前的珍宝闪闪发光时，大伙儿都颈子伸得长长的，然后马车开走了。就是观众呢，也为之目瞪口呆呢。”
“这样今晚就安排了九个人，”上尉一边说一边点了点他边上那一排的九个人，“在那边排好队。好，现在只剩七个人了，每个一角二。”
钱来得很慢。过了些时候，人群稀少了，只剩下不多几个了。在第五条街上，除了偶尔有出租马车或者徒步行人以外，就不见人影了。百老汇只有少数几个行人，只是偶尔有个陌生人走过，看到了这一小群人，拿出了一个钱币，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往前走。
上尉仍然顽强地坚持着，他继续讲他的，讲得慢，讲得话不多，而口气里颇有信心，仿佛他是不可能失败的。
“请了，我不能一晚上呆在露天。这些人可又累又冷啊，谁给我四分钱。”
接着是这么一段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有人捐钱给他，每积到一角二分，他就挑出一个人，叫他站到另一行去。然后他就像先前那样走上又走下，眼睛望着地上。
戏院散了场。通红的广告熄灭了，钟鸣了十一下。又过了半小时，只剩最后两个人了。
“请吧，”他朝几位古怪的看客大声说，“一角八分能把我们今晚上全安顿好。一角八分，我有了六分。是有人给了我钱。要知道，今晚上，我还得赶到勃洛克林去呢。去以前，我得把这些人安顿好，让他们有床睡，一角八分。”
没有人响应。他走来又走去，朝下看了好几分钟，间或低声地说：“一角八分。”仿佛这区区的小数目，会比先前的钱更能把大家盼望的高潮往后推。赫斯特渥特因为自己是长长的列行中的一员而硬挺了过来，忍住了没有发出呻吟之声，可他实在是虚弱啊。
后来一位披着斗篷、拖着长裙的贵妇人从第五条街走下来，边上有人陪同。赫斯特渥特有气无力地凝视了一下，她的身影叫他想起了新的天地中的嘉莉。也想起了他自己当年也是如此这般陪着他妻子的那个光景。
正在他凝视的当儿，她转过身来，见到这些古怪的一群人，便打发她那位男性伴侣走过来。他走过来了，手指里夹着一张钞票，好一派翩翩风度。
“给你。”他说。
“谢谢，”上尉说，一边对最后留下求援的两个人转过身来。“眼下我们还有些钱好在明晚上用。”他接着说。
他就让那两个人排进了队伍，然后一路走，一路数，走到了队伍的前面。
“一百三十五，”他宣告说，“好，伙计们，排好队，向右转。不会花很多时间的，别急。”
他到了队伍的前边，然后喊了声：“往前走。”赫斯特渥特随了队伍往前移动。穿过第五条街，通过曲曲折折的小道，经过马迪逊广场，朝东经过第二十三条街，走下第三条街，这个长蛇阵一般的队伍这样曲折前进。时已深夜，行人、悠闲浪荡的人都停下步来，瞪着眼睛看这个队伍走过，在一些拐角上闲聊的警察漠然地瞪着眼，或是对上尉点点头，他们是认识他的。从第三条街，到第八条街，他们十分疲乏地走着。在第八条街上，有一家寄宿舍，这时候显然是夜里打了烊。不过，也预料到这些人会去的。
他们在夜色中露天站着，队长则到屋里进行谈判。接着大门打开了，他们被请了出去，一路上只听到“别急”之声。
有人在行列的前边指派房间，以便及时分发钥匙。赫斯特渥特用尽气力爬上格格作响的楼梯，朝后一看，看到上尉在那里察看着。这个队伍的最后一个人也在他博爱胸怀的照顾之列。然后他把斗篷往身上一裹，迈向漆黑的夜色。
“我实在受不住啦，”赫斯特渥特这么说。他在指派给他的没有点灯的小间的铺位上坐下来时，两条腿疼得什么似的，“我得吃些东西啊，否则的话，我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