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失败者之路:风中的竖琴 (1)
当时在纽约,有若干慈善机构,和赫斯特渥特那样不幸地投靠于上尉的性质差不多。其中有一个是在第十五条街上的天主教慈惠会传道所——一排红砖的人家,门口都挂着一只普通木制的捐献箱,上面写明,凡是申请救济的,每天中午施舍一次中饭。这项简单的公告措词极端谦虚,实际上慈善性质非常宽泛。在纽约,这类机关和慈善团体又大又多,只是境遇好一些的人往往注意不到罢了。不过对于存心注意的人,这些机构却越发显得重要了。
特为寻找的人除外,一般的人每到中午时分,即便站在第六条街、第十五条街岔路口,也不会注意到,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在一大群拥挤的人群中,每隔几秒钟,就会出现一些人类中饱经风吹雨淋步履蹒跚的标本——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同样确实的是,越是天冷,这样的光景越突出。由于传道所里地方不够,又没有一间烹调室,于是迫不得已,限制每次在同一时间里只能有二十五或者三十个人进食,因此不得不在室外排起队伍,逐个依次进去。这样一来,就每天要出现这样的光景,多少年来如此,人们习以为常,就根本想不到这事上来了。人们在寒冷的气候里耐心地等候着,就如同牲口一般——要等候几个钟头才进得去。并没有人对他们提出什么问题,也并没有在场服务的人。他们吃过了,然后又走开去,有的人常常在整整一个冬天,每天都来。
一位身子魁伟、面色慈祥的妇女,每一次总是从头到尾站在门口,点着允许进去的人数。男人们气派庄重地往前移动,并没有表现出慌张急切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无声的行列。在最恶劣的天气里,这里可以找到这个队伍。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往往大声拍着手掌,连脚也舞动起来。手指头和脸上,给寒冷刺得非同小可。在大白天里,对这些人加以一番考察,便足以证明他们几乎全都是同一类型。他们属于那么一类阶级,他们在尚能耐得住的白天坐在公园里的凳子上,而在夏天的夜晚便睡在公园里的凳子上。他们经常光顾博佛里街和邋里邋遢的东区街上,在那里,破烂的衣服,枯槁的形体,不会被挑出来看作怪事。他们属于这么一类人。他们在阴冷恶劣的天气就到寄宿处。进食不按时,并且吃得狼吞虎咽,以致骨骼松弛,肌肉萎缩。他们一个个面色灰白,有气无力,眼眶深陷。而形成对比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嘴唇显出病态的红色。他们头发乱蓬蓬,耳朵贫血,皮鞋已经裂了缝,鞋后跟、脚指头都裂了。他们属于那么一个阶级,整天只是飘飘荡荡,每一次的人潮把另一批推着向前,就如同海浪把浮在水面上的木头冲到波涛汹涌的岸边。
有一个世纪的快近四分之一的时光,在本市的另一个地段,有一个叫做佛勒区曼的面包店老板,他对任何一个人,凡是在半夜时分,到百老汇和第十条街拐角他开的那家饭店边门来的,都给一个面包。二十年来,每天晚上,都有近三百个人排成队伍,在规定的时刻,迈开步子走过门口,从放在门外的大箱子里捡起——一块面包,然后消失在夜色里。自从开始的那一天起,一直到如今,拿这些人的性质和人数来说,很少有什么改变。有些人曾经一年年看到这个队伍往前移动,熟悉了其中的两三个人。有两个人十五年来简直没有一个晚上不来。几乎属于照例的常客的,大致有四十个人。队伍里其余的人则是陌生的。每当经济恐慌、生活特别困难的时刻,也很少超过三百个人的,在经济繁荣,很少听到失业的时期,也很少低于这个数目的。在佛勒曼区面包店的大箱子前,不论冬天或是夏天,不论风雨交加或是天气晴朗,不论丰收年景或是灾荒年份,在半夜时分,总会出现这一群人的凄凉光景。
如今正是严寒的冬天,赫斯特渥特成了这两家慈善机构的常客。有一回天气特别寒冷,在马路上乞讨不到什么东西,他一直等到中午,才找上了这个对穷人实行施舍的机构。这天早上十一点钟,便已经有几个跟他一般光景的人踉踉跄跄走出第六条街,薄薄的衣衫在寒风中吹得瑟瑟作响。他们靠着面对第十五条街的阿摩勒第九团大厅墙外的铁栏杆,来得早,希望能先进去。还得第一个钟点。他们开头散得比较开,后来别的一些人来了,他们便挤得紧了一些,以便保护他们的优先权。赫斯特握特从第七条街出来,从西边走过来,加入了这个队伍,离大门很近,比别的人离得近了些。那些比他更早在这里守候的,原本站得远了些,如今便缩拢了一些。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通过顽强的神态,表示他们理该占先。
见到人家对他的举动有异议,他阴沉地望了望队伍,然后走了开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秩序一恢复,兽性般的反感也就缓和了下来。
“一准是靠近中午了。”有一个人说。
“是啊,”另一个人说,“我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啊,可是天好冷啊!”
他们焦急地窥望着门口,他们都得通过这扇大门。一个食品店的人用车送来了几篮子食物。这就引起了有关食品店和食品价格的话题。
“我看肉价涨了。”有一个人说。
“要是发生战争的话,那对国家可大有好处啊。”
队伍很快越来越长。已经有五十人以上了,排在最前面的人,从他们的神态看起来,显然深感庆幸,不必像排在末尾的人等得那么久。不少人伸出头来,望着后边的队伍。
“只要你是在前面的二十五个人当中,那就不在乎是否排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二十五人中的一个这么议论,“反正你们是一块儿进去。”
“哼!”赫斯特渥特忍不住说。他是被硬挤出去的。
“所以非得靠实行单一税(单一税,当时享利?乔治的主张,认为土地私有不合理,主张对地租收入征税,而取消其它捐税,故称单一税。虽不彻底,但得到不少平民拥护。——译者)才行啊,”另一个人说,“在实行这个以前,不会有什么秩序可言。”
在更多的时间里,大家不说话,只见这些形容枯槁的人推来推去,东张西望,垂着胳膊。
后来门打开了,一脸慈悲相的女修土出来了,她只看一看秩序。队伍慢慢地朝前移动,一个个依次进去,一直数到二十五个为止。于是她伸出粗壮的胳膊,把队伍拦住,阶沿上站着六个人。前经理便是其中的一个。有些人一边等,一边闲聊,有些人禁不住对不幸的遭遇发发牢骚;有些人在沉思,赫斯特渥特便是其中的一个。后来,他给放了进去,吃过以后,走了开去,只因为受了多少罪才吃到饭心里非常恼火。
在另一天夜晚十一点钟,大概是两周以后,他在等待半夜里施舍的面包——耐心地等候着。这一天是他不幸的一天,不过如今他带了哲学家意味对待他的命运。即便他搞不到晚餐,或者在半夜里挨饿,至少他还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地啊。半夜十二点钟前几分钟,一只很大的面包箱子推了出来,恰好一到时间,一位大腹便便、圆脸盘的德国人站到了边上,喊了声:“准备。”队伍马上朝前移,每个人依次拿到了面包,然后各走各的路。在这一回,前经理一边走一边吃,不出一声地在黑漆漆的马路上沉重地拖着步子走进了他铺位所在的投宿之处。
到了一月份,他几乎得出了结论,认为他的一切已经完了。生命诚然一直是可贵的,不过,如今经常地缺衣少食,加上体力日益衰弱,就使得人世的魅力变得阴暗减色。有好几回,命运逼得太紧了,他曾想一死了之。不过,天气一旦有了变化,或者乞讨到了一块钱币,他的情绪也就变了,就会再等候下去。他每一天都要在地上找几张旧报纸,看一看,看有没有有关嘉莉的踪影,不过整整一个夏天、一个秋天,都没有看到什么。后来,他发现自己害起眼病来了,而且病越来越重,以致在他时常光顾的宿舍那黑乎乎的房间里,他根本就不想看报了。食品恶劣,饭食不按时,把他的每一项生理机能都搞得衰弱不堪。惟一的补救办法是找到一个去处,并且能搞到钱付这个帐,然后在那里打个瞌睡。
他发现,他这么衣衫褴褛,身子瘦弱,人们把他当作了游民乞丐这类可憎的家伙。警察一路赶他,饭馆、寄宿舍老板一见到他的踪影立刻轰他走,行人挥手要他走开。他发现,要从人家那里讨些东西,可越来越难了。
到了最后,他自己也承认,一切全完了。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他向行人乞讨,可一再被拒绝——人家一个个避他唯恐不及。他这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先生,请多少施舍点吧,”他对最后一个人说,“看了老天爷的面,施舍点儿吧,我饿啊。”
“呸,滚开,”那个人说。可是此人自己恰好也只是个庸庸碌碌之辈,“你这个人不中用,我什么都不给。”
赫斯特渥特把冻得发紫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眼泪直淌。“好吧,”他说,“我如今不中用了,我过去是不错的,我有过钱,我一了百了。”怀着死的念头,他朝博佛里街走去。有的人曾打开煤气,这样死去,他为什么不呢?他记得有一家寄宿舍,那里有些窄窄的小房间,房间里有煤气灯,他想,这简直是为了他想要干的事预先就安排好了的。按规定要付一角五分钱,才能开这个房间。然后他想起了,他可没有这一角五分钱啊。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位看起来境况很不差的绅士,从一家上等的理发店出来,脸上刮得光光的,正迎头走来。
“请多少给我点儿什么吧。”他大起胆子求他。
这位绅士对他打量了一下,然后掏钱。袋子里只掏到一个两角五分的钱币。
“给,”他说,一边给了他一个钱币,以便摆脱他的纠缠,“好,走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