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失败者之路:风中的竖琴 (2)
赫斯特渥特往前边走心里在思量。见了那银亮的大大的钱币,他多少高兴了一些。他想到,他还饿着肚子呢,再说,床铺钱一角就够了。这样一来,死的念头,暂时就在脑袋里消失了。只有他在除了侮辱,什么都讨不到的时候,才仿佛觉得只有死才行。
一天,在仲冬时分,这个季节里最冷的日子开始了。第一天,天又冷,又是灰蒙蒙的,第二天还下了雪。他运气一直不好,傍晚才讨到一角钱,这他用来买了吃的。傍晚时分,他到了大马路和第六十七条街,后来从这里转过身来,朝博佛里街的方向走去。这时格外疲乏,因为自早上起就一直在游荡,如今便拖着湿漉漉的双脚,在人行道上一拖一拖走着。一件薄薄的旧上衣卷到了冻红的耳朵边——他那顶皱糟的呢帽给压得低低的,几乎把帽顶翻了出来。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我马上到百老汇去。’他自己对自己这么说。
他行近第四十二条街时,广告灯已经点得通明。人们正匆匆去 吃晚饭。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到豪华的饭店里每个角落都有一群群寻欢作乐的人,街上只见马车和挤满了人的电车。
以他这样既累又饿,他原本不该来这里。对比太鲜明了,叫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好日子。
“那又有什么用啊?”他心想,“我全完了,我要一了百了。”
人们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这么踉踉跄跄地走着,有多古怪。有几个警察眼睛盯住了他,看他会不会对什么人乞讨。
有一回,他毫无目的地胡乱停下步来,朝一家挺气派的饭馆窗口望进去。在饭馆门前,亮着电灯广告。透过大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红色的金黄色的装璜、棕桐树、白色餐巾、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特别是还有那些舒适自在的吃客。他的心已经很衰弱,饿得什么似的,可见吃是何等要紧。他停下步一动不动,破旧的裤子浸透了雪水,他傻乎乎地往里边张望。
“吃,”他咕哝着,“对,吃吧。谁也不需要别的了。”
然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心里的幻想消失了一半。
“好冷啊,”他说,“冷得不得了啊。”
在百老汇和第三十九条街上灯火通明,照亮了嘉莉的名字。写的是“嘉莉?麦顿达”和“卡西诺公司”。淋湿了的、铺着雪片的人行道上给灯火照得通明。名字照得雪亮,所以吸引住了赫斯特握特的视线。他抬起头来,然后望着一块金边大广告牌,上面有一幅真人大小的嘉莉美丽的石版画像。
赫斯特渥特对画像凝视了片刻,发着塞了鼻子的声音,耸起一只肩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抓他。不过,他已经非常衰弱,连神志也不怎么清醒了。
“是你啊,”他后来朝她说,“我配不上你,是吧?哎!”
他游移了一会儿,想思考得有条理些。可这已做不到了。
“她到手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心里想的是钱,“让她给我几个钱嘛。”
他向边门走去后来他忘了自己本想干什么的,于是停下了步子,把双手插得深一些,好暖暖手腕。突然之间,他又想到了那个念头——到后台的门口去!正该如此。
他走到进口处,走了进去。
“嗯?”门口的茶房一边说,一边瞪着他。见他停了下来,就走了过去赶他,“走开去。”他说。
“我要见安顿达小姐。”他说。
“你要见,哎?”茶房说,见到这副模样,几乎要笑出声来。“出去。”然后又赶他,赫斯特渥特没有力气抵抗。
“我要见麦顿达小姐,”即便在被驱赶的时候,他还是企图解释清楚,“我很好。我——”那个人最后推了他一把,关上了门。他这么推的时候,赫斯特渥特一滑,就摔倒在雪地里。这伤害了他,朦朦胧胧的羞耻之心滋生了。他开始哭了起来,傻乎乎地赌起咒来。
“狗东西!”他说,“狗杂种,”一边用他分文不值的上衣擦掉泥水,“我当年——我雇佣过你这类的家伙。”
这时候对嘉莉的强烈反感涌上了心头——正是整个儿的事情在他心头留下的那个愤愤不平的念头。
“她应该给我吃的,”他说,“她欠我这个情分。”
他绝望地转过身来,再一次到了百老汇,一跌一冲向前走去,一路求乞,一路哭叫,前前后后的思路都错乱了,活像思维衰弱而不连贯的那种光景。
再隔了几天,在一个寒冷的傍晚时分,他思维非常清楚地打定了一个主意。下午四点钟,夜色越来越浓,大雪纷飞——一寒冷刺骨的雪花被一阵阵旋风吹成一行行长长的细线。大街上铺着雪——一六英寸厚的柔软的冰冷的地毯,运输马车和行人一踩过,就踩成棕黑色的泥浆。沿着百老汇大街,人们披着大衣、撑着伞,小心地走着。沿着博佛里街,人们弯着腰行走,大衣领和帽子遮住了耳朵。在百老汇大街上,生意人、旅客正往舒适的旅馆走去。在博佛里街,冒了寒冷天气出来的人群踉踉跄跄走过肮脏的店铺,店堂深处已经有灯光在闪烁。电车上已老早点了灯。通常电车的轧轧声,因车轮下面的积雪而低了些。整个儿城市由于积雪而声音嘶哑了。
在华阳尔夫旅馆舒舒适适的房间里,嘉莉这时正读着《高老头》(《高老头》,巴尔扎克的名著。—一译者),这是阿姆斯给她推荐的。这本书写得这么有力,并且,光只是阿姆斯推荐这一点就足以激发起她的兴趣了。并且她几乎都充分理解到此书的意义所在。平生第一回,她认识到,整个儿说来,她过去的阅读是多么可笑,多么无聊。只是她感到倦了,打起哈欠了,她就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只见在第五条大街上,那时常见到的一辆辆马车的行列在曲折行进。
“这不是太糟了么?”她对萝拉说。
“可糟啦!”小姑娘同意她的话,“我只盼望雪能下得差不多,好去滑雪橇。”
“哦,天啊,”嘉莉说。对她来说,高老头的不幸,印象还是很清晰,“你就是只想到这一些,你不为今晚上那些无衣无食的人难过么?”
“我当然难过的,”萝拉说,“不过我又能干什么呢?我一无所有啊。”
嘉莉微微一笑。
“你如果有了,也不会关心。”她回答说。
“我会的,”萝拉说,“不过在我困难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帮助过我啊。”
“这不是太可怕了么?”嘉莉说,一边打量着这冬天的暴风雪。
“看那边那个男人,”萝拉笑着说,她这是看到有人摔跤了,“人们摔倒的时候,样子不是很蠢么?”
“今晚上我们得叫一辆马车啦。”嘉莉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在帝国旅馆的厅堂里,查理?杜洛埃先生刚刚来到,正在一件非常漂亮的大衣上拍去雪花。天气恶劣逼得他早早赶回家,并且激起了他的欲念,想寻欢作乐一番,把大雪和生活中阴郁的东西都给排除开去。对他来说,最主要的东西是美美地吃一顿,有一位年轻的女人作伴,晚上到戏院看一场戏。
“啊,哈罗,哈利!”他对厅堂里舒适的椅子里坐着的一个闲荡的人说,“你好吧?”
“哦,马马虎虎,还过得去。”那个人说。
“天气太糟了,不是么?”
“是啊,真是这样,”另一个人说,“我正坐在这儿想,今晚我到哪儿去啊。”
“跟我走,”杜洛埃说,“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漂亮极了的小妞儿。”
“是谁啊。”那一个人说。
“哦,在第四十条街上有几个姑娘。我们可以痛痛快快玩一会儿,我正在找你呢。”
“假如我们把她们找到了,然后带她们出来吃晚饭,是吧?”
“那当然,”杜洛埃说,“你等一下,我上楼去,换一换衣服。”
“好,我去理发店里,”那个人说,“刮个胡子。”
“好吧。”杜洛埃说,一边朝电梯走去。这位色情的老手还是像早先一样,骨头只有几两重。
一列朝纽约开来的客车,在黄昏时分,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在漫天大雪中飞驶,车上有另外三个人,都是相关的人物。
“餐车第一批开饭。”穿着雪白围裙和茄克的客车服务员一路匆匆走过车厢过道,一路这样宣告。
“我看我不想再打下去了。”一位最年轻的人这么说。她是一位黑头发的美女,只因为天生运气好,变得目中无人。她这时把一副纸牌一把推开。
“我们要不要进去吃晚饭呢?”她的丈夫问道。此人的穿着,可说是能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哦.还不需要,”她回答说,“不过,我不愿再打下去了。”
“杰西卡。”她的妈妈喊。她的漂亮衣着也是老年服饰的上好标本,“把领带上的别针往下移——别得太往上了。”
杰西卡照着做了,顺手摸了摸她那美丽的头发,看了一眼宝石表面的小手表。她丈夫端详着她,因为,美这个东西,即使是冷冰冰的美,从一个角度看来,也还是迷人的啊。
“啊,不会老是这样的天气,”他说,“只要两个星期就可以到罗马了。”
赫斯特渥特太太舒舒服服地缩在角落里,微微地笑着。成为一位年轻阔佬的丈母娘,这有多美——他的经济状况还是她亲自考察过的呢。
“如果老是这样的天气,你看船会准时开吗?”杰西卡问。
“哦,当然,”她丈夫回答,“这不会有什么影响。”
一位长着漂亮头发的银行家之子,也是芝加哥人,沿着车厢过道走过来。他有好长时间偷偷望着这位目中无人的美人儿。就是在这一刻吧,他还是不停地瞟着她,而她也意识到了这个表示。为了特意施出魔法般的不在意的表情,她把她那美丽的脸蛋整个儿转到一边去。这根本不像是作为妻子的那种谦和的美德。如此这般,她的自尊心便得到了满足。
正是在这么一个时刻,赫斯特渥特站在博佛里街附近一条小街上样子肮脏的四层楼建筑前面。他身上那曾经是浅黄色的上衣给煤烟、雨水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他混在一堆人群之中——这群人聚得越来越多,目前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