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失败者之路:风中的竖琴 (3)
开头是两三个人走拢来,先在紧闭着的木门附近徘徊,跺着脚取暖。他们头上戴着褪了色的满是皱纹的呢帽子。不配身的上衣沾满了雪水,翻起了衣领,裤子鼓鼓的活像个口袋,臀部那里已经磨破,在湿漉漉的大皮鞋上布条条在飘来荡去。皮鞋呢,边上已经裂了缝,破旧得几乎成了一堆稀巴烂。他们并没有存心要闯进去,只是悲哀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双手插在裤子袋里,恶意地瞪着人群和逐渐多起来的电灯光。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人数越来越多。有老人,胡子已经灰白,眼睛深深往下陷;有比较年轻的男人,病得瘦骨伶仃;也有中年男子。没有一个胖乎乎的。在人群当中,有一张脸,白得像没有水分的小牛肉。另外有一张脸,红得像一块砖。有些人肩膀瘦削,有些人装着木腿,还有些人骨架子瘦得只见身上的衣服飘飘荡荡。有大耳朵,酒糟鼻,厚嘴唇,更有充血的红眼睛。在整个的人群中没有一张正常、健康的脸容;没有一个站得挺直的身架子;没有一个朝前正视、沉稳的目光。
在风霜雨雪的侵袭中,他们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衣服和口袋挡不住的手腕子冻得发紫。不成样的帽子遮不住的耳朵冻得发僵。在雪地里,他们时常变换站立着的重心,一会儿把重心放在这只脚上,一会儿放在另一只脚上,几乎像是在协同一致地晃动。
门口人群越来越多,响起了一阵阵嗡嗡声,不是在谈话,而是对一个共同感兴趣的事随便发发议论。有时发出咒骂声和杂着土语的滥骂。
“见鬼,要能快些才行啊。”
“你看那边守着的警察。”
“好像还冷得不够似的。”
“我宁愿给关在监狱里。”
这时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他们挤得更紧了。大伙儿挨着、挤着、推着。没有人发怒,没有人哀求,没有人口出恶言,全都是阴沉沉咬牙忍着,谈不到什么智慧或者友情。
一辆马车叮叮当当,有几个人在车上斜靠着。靠大门最近的一个人看到了。
“看看坐车的那个家伙。”
“他才不会挨冻呢。”
“哎,哎,哎!”另一个人在呼唤,这时候马车已经走过,连听也听不见了。
慢慢地天逐渐黑起来了。在人行道上出现了一群人正在回家转。男人、女店员加快步子走过。郊区电车开始挤起来了。煤气灯点得明晃晃的,每一扇窗户都被灯光照得通红。可是人群还是挤在门口,并未动摇。
“他们究竟还开不开啊?”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发问。
这样一来,仿佛叫大家又注意着那扇关着的大门,很多人就朝这个方向张望。他们像野兽般望着,仿佛像狗用前脚搔地,用鼻子哼出声音。他们瞪着门上的把手,他们移动着,眨眨眼睛,嘟嘟囔囔,一会儿咒骂一声,一会儿议论上一阵。他们仍然等候着,雪也仍然在飞卷,一片片雪花冷得刺骨。在破旧的帽子上,在瘦削的肩膀上,雪在积聚起来,积成一小堆又一小堆,一条曲线又一条曲线,而没有人动手拍掉。在人群中央,热气把雪融化了,雪水沿着帽子、顺着鼻子往下滴,人们顾不上伸手去揩。靠外边一圈的积雪,一堆一堆的,并未融化。赫斯特渥特没有能挤进人群的中央,便站在那里,顶着寒冷的气候,低着头,倦缩着身子。
一道灯光透过气窗,激发了门外守着的人的希望,发出了一阵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的声音。后来,门闩在里边响了,人群竖起了耳朵。里边有脚步声,声音声又起。有人在叫,“喂,慢慢来。”接着门开了,狠狠地推推搡搡了一会儿,可没有人作声,活像一群牲口,然后朝里走,像漂浮着的木材,接着消失不见了。只见一顶顶弄湿了的帽子,一个个淋湿了的肩膀,一伙饥寒交迫瘦骨嶙峋、满腹牢骚的人群朝两堵荒凉的墙壁中间的空档里涌进去。当时正是六点钟,每个匆匆赶路的行人,脸上都表现出了是在赶回家吃晚饭。可是这里并不供晚饭——只供床铺,不供别的。
赫斯特渥特交了他的一份一角五分钱,拖着累坏了的双脚到了指定给他的那间房间。这是间脏肮的房间——木板墙,灰尘满地,床铺又硬。一盏小小的煤气灯,只能照亮这么悲凉的一个角落。
“哼!”他说,一边清了清他的喉咙,把门给锁上了。
眼下他从从容容地脱下了衣服,不过先脱了上衣,往门缝里一塞。背心也照这么办。他那顶又旧又湿、裂了缝的帽子,他放在桌子上。然后他脱下鞋子,躺了下来。
仿佛他在思量了一会儿,因为他眼下站了起来,把煤气灯熄了,一声不响在黑暗里站着,看不清人影。隔了一会儿,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在思量着什么,只是迟疑了一会儿,他又开了煤气,不过并没有点着火柴。这时,他还是站在那里,凭了黑夜的恩赐,完全见不到了他的身影,而放出的煤气充塞了这间房间。当他的鼻子闻到了气味,他便改变了他原来的姿势,摸索着上床。
“有什么用啊?”在他伸直身子歇息时,他声音微弱地这么说。
如今嘉莉已经达到了那看起来仿佛是她人生的目的,或者至少是人类生来就有的欲望,有一部分是达到了。她可以看着她的长外套,她的车马,她的陈设和她的银行存款。朋友嘛,有的是,按照世人所说的那个说法——有人会承认她在事业上的成功,对她鞠躬,对她微笑。对这一些,她是一向渴求的。鼓掌声也有,还有宣扬——曾经一度离得老远的、而又非有不可的东西,如今是微不足道。还有美——她那种类型的可爱之处——可是啊,她还是那么寂寞。没为别的事的时候,她坐在摇椅里唱着,梦想着。
在生活里面,总是有理智的一面和情感的一面——进行理性思维的心和激发感情的心。从前者产生了富于行动的人——将军们和政治家们;从后者产生了诗人和梦想者——一切的艺术家。
就像风中的竖琴,感情对幻想的每一下的颤动都作出反应,通过情绪,表达出理想的成功与失败。
人类至今还不理解梦想家,正如同她至今还不理解理想。对她来说,人世间的法律和道德,实在是过于严厉。她总是倾听着“美”的召唤,竭力渴望着“美”在远方闪烁的翅膀,她注视着,追随着,走得双足疲惫。嘉莉正是这样注意着,这样追随着,这样摇晃着,这样歌唱着。
必须记住的是理性在这里不起什么作用。在第一次看到芝加哥时,这个城市提供了她从没有见到过的那么多的美的事情,而出于本能,光只是凭了情绪,她就拥抱住美的事情不放手。没有华美的衣服和高雅的环境,人们仿佛就感到满足。因此,她就朝这些东西靠拢。芝加哥、纽约、杜洛埃、赫斯特渥特、时髦的世界、戏剧的世界——这些不过是偶然性的东西。她所渴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些所代表的东西。时间证明了这些代表的东西是虚假的。
哦,人生的憧憬啊!我们至今还是多么看不清啊。拿嘉莉来说吧,开头,她贫寒,单纯,多情,对生活中一切可爱的东西,全凭了欲望对之作出反映,却发现自己被堵在了墙外。法律说:“一切可欲之物,汝不免心驰神往,不以正道,慎匆接近。”习俗说:“要想生活得好一点儿,非通过诚实的劳作不可。”如果诚实的劳作得不到报偿,难以煎熬。如果那是一条漫长的路,并且人们将永远找不到“美”,如果只能落得个身心交困,如果对“美”的追求是那么样的艰难,以致不能不抛弃正道,改走邪道,以求得梦想尽快实现;那么,人孰无故,谁能责人?并非是恶本身,而是对生活得好一点儿的渴求,往往指挥人误入歧途。并非是恶而是善,往往引诱着敏于感受而不习惯于理性思维的人误入歧途啊。
嘉莉在一派华美光辉的境界里行走,却并不幸福。如同当年杜洛埃收下她的时候,她曾想到的那样。她这一回也想:“如今我已经升到了最好的境地了。”如同赫斯特渥特当年仿佛提供了她一条更胜一筹的道路的时候她曾想到的那样,她这一回也想:“如今我是幸福的了。”不过,既然人世总是走它自己的路,无暇顾及那芸芸众生是否也干过一件傻事,她如今发现自己还是如此的寂寞孤单。她对一切需要得最急迫的人总是慷慨解囊的。她在百老汇大道上走着的时候,已经不再想到那些在她身边走过的人风度如何如何。要是这些人能享有更多的、在远处闪烁着的宁静和美,那才值得羡慕呢。
杜洛埃已经放弃了他的要求,如今已不见人影了。至于赫斯特渥特之死,她连知道都不知道。一只缓缓地划去的黑船,每周从第二十七条街的码头出发,如今上面载着他这个无名者的尸体,连同其他很多人的尸体,运往了无主贫民葬地。
和她有过关系的这两位,他们的情况就是如此。他们对她一生的影响,只能从她的追求的性质才能解释得清楚。对她来说,这两个人都曾一度代表了人世间最大的成功。他们具体地体现了最幸运的人才能得到的那么一种境界——他们可说是舒适与无忧无虑的生活的使节,他们的全权证书是闪闪发光的呢。当他们所代表的世界不再能引诱她,这个世界的使节便得不到信任,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如今即使赫斯特渥特恢复他早先的美与光荣,他也已不可能对她有什么魅力了。她已经认识到,在他的那个世界里,正如同她现今的世界里,并没有幸福。
她独个儿坐着,如今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表明了那些凭感情而不是凭理性从而迷途的人是怎样被引上追求“美”的道路的。尽管常常感到幻灭,她仍然在盼着那幸福的日子,能在成为现实的梦想中被指引着前进。阿姆斯已经指出过走得更远的一步,不过,超越了这一步,前进再前进,要是圆满实现的话,在她的面前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境界。人们永远追求不懈的正是那种在世界上照亮着远处山头的令人喜悦的光芒。
哦,嘉莉,嘉莉!哦,人性中盲目的追求啊!它说,向上,向上,哪里有美,哪里有追求。不论是平静的田野里一只孤单的羊的铃声,或是田园里美的闪光,或是在过路人眼里灵魂的闪现,心是会懂的,会回答的,会跟随着的。正是在脚走累了,希望仿佛成泡影了,这才会心痛,渴望会升起。那么,要知道,对你来说,既不应是过度,也不应是就此便满足。在你窗下梦想的时刻,你将会独自一人渴望着。在你的摇椅里,在你 窗下,你将会梦想着你也许永远不会感受到的那样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