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玛斯岁月 (4)
“走开。”她像蛇一样探了一下头回敬了一句。“不,”他说,“我不走,你走。”“走开!”这回是厉声的命令。“这儿有你的地方,”他说。“我的小鸟,你不能把你爸爸从他自己的床上赶走。”妈妈和善地对她说。孩子对他怒目而视,可又对他无能为力。“这儿也有你的地方,床够大的。”他说。她怒视着他,一言不发,然后转过身去抱住妈妈,她受不了。那天她问了妈妈好几次:“妈,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们这不是在家里嘛!我们就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跟你爸爸住在一起。”孩子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她还是讨厌这个男人。晚上她又问:“妈,你在哪儿睡觉?”“现在我跟你爸睡在一起。”当布朗温进来时,她厉声问:“你凭什么跟我妈妈一块儿睡?妈妈原先是跟我睡一起的。”她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你来吧,跟我俩一起睡,”他应付着说。“妈!”她向妈妈求援反对他。“我可是要有个丈夫啊,亲爱的。是女人就要有丈夫。”“你喜欢有个爸爸跟你妈妈在一起,对吗?”布朗温说。安娜瞪了布朗温一眼,她好像在思考。“不!”她厉声叫道,“不,我不想要,”她伤心地啜泣起来。他站在那里看她,很难过,可这又不能变。当她懂了这一切后,她就平静了。他跟她相处得很好,同她交谈,带她去看动物,用帽子给她装来一些小雏鸡,带她去拣鸡蛋,教她把锅巴丢给马吃。她很情愿陪伴他,他给她什么她就要什么,可她仍然跟他若即若离的。
她对母亲总是奇怪地、令人难以理解地妒忌,总是不安地想着母亲。如果布朗温和妻子驾车去了诺 丁汉,安娜会高高兴兴地玩,无忧无虑地玩上很久。可一到下午,她就会一个劲儿地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可怜的抽泣很快就会传染得好心肠的蒂丽也跟着啜泣起来。孩子生怕妈妈一走就不回来了。可照常理说,安娜对妈妈却是冷漠的,她不服气、爱挑剔。
她会说:“我不喜欢你干那个,妈。”或者说:“我不喜欢你那么说。”布朗温及所有玛斯的人都对她没有办法。她活蹦乱跳的在场院里玩,不时回来看看妈妈是否在家。幸福嘛,她倒不像,可她敏捷、敏锐、专心、爱幻想。蒂丽说她是中了魔了,但是只要她不哭就没有事。安娜一哭就让人心碎,她那小孩子所有的痛苦,似乎是那么绝对、那么没有时间性,就好像是世世代代人的事。她跟场院上的小动物们交上了朋友,对它们说话,把妈妈讲的故事又讲给它们听。她还给它们出主意、纠正它们的错误呢。布朗温发现她在通往马场和鸭池的门口从栅栏中朝里巴望着,冲着排成弯弯一队的雪白的鸭群大喊大叫。“人来时你们不许叫,不许叫!”那些四平八稳的鸭子抬起头看看这张严厉的小脸和栅栏中伸进来的一缕发亮的头发。它们抬起头来,摇摇晃晃,发出一阵吭吭的抗议声,抖一抖美丽、雪白的身子,排成一溜儿离开了大门口。“真不听话,真不听话!”安娜跺着脚叫道,眼里充满了伤心气恼的泪花儿。
布朗温问她:“它们干什么呢?”“它们不让我进去。”她说着,羞红了小脸,向他求救。“唉,会的。你要进去就能进去。”他为她推开了门。她迟疑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灰冷的天气中聚成一堆的灰白鹅群。“进去呀!”她大着胆子迈进去几步。听到鹅群里突然爆发出的吭吭吭的嘲笑声,她浑身一阵抽搐,人变得呆若木鸡。鹅群在铅灰、低沉的天空下昂起头,高视阔步地走开了去。“它们不认识你,”布朗温说,“你应该告诉它们你叫什么。”“它们冲我喊叫,太坏了,”她冲口说。“它们以为你不住在这里,”他说。后来,他发现她在门口尖着嗓子急切地叫着:“我叫安娜,安娜?兰斯基,我住在这儿,因为布朗温先生现在是我的爸爸了。他是,对的,他是,所以我才住在这儿。”
这可把个布朗温乐坏了。渐渐地,她无形中靠近了他,在她这孤独的孩提时代,能爬到一种又大又暖的东西上去该多好啊,于是,她靠近了他,一头扎进了他那宽大无比的怀抱中,他本能地照顾她、重视她、服从她。可她的情感又让人感到别扭。对蒂丽,她抱有一种孩子气的蔑视,压根儿就不喜欢,甚至讨厌蒂丽,因为这可怜的女人是个佣人。这孩子不肯让女佣照顾她,不肯让她干些贴身的事,就是干也不让她干久,安娜对蒂丽就像对待一个低贱种类的人,布朗温可不喜欢安娜这么干。“你为什么不喜欢蒂丽?”他问。
“因为,因为她总耷拉着眼皮瞧我。”渐渐地,她把蒂丽看成是家里的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人。在头几个时期里,这孩子的大眼睛一直警戒着。布朗温虽然脾气好,可他性子却很急,都是蒂丽把他惯得爱吓唬人。如果他不耐烦地摔摔打打,几分钟内就把全家人闹得心慌意乱的话,这孩子就会瞪着眼愤愤地看着他,还会像条蛇那样猛一伸长脖子,啐一口唾沫说:“走开。”
“我才不走呢,”他被激怒了,大叫道,“你自己走,快,起来,滚。”说着用手指指门口。这孩子后退几步,脸都吓白了。可一看他有耐心了,她就会鼓起勇气说:“我们不跟你住在一起,”她伸伸脖子冲他说道,“你,你是一个那东西。”“什么?”他大叫一声。
她迟疑了片刻,又说:“一个那东西。”“那,你就是个那玩意儿。”她想了一会,小脑袋又凑了过来。“我不是。”“不是什么?”“不是那玩意儿。”他真生气了。有时她会说:“我妈妈不会住在这儿了。”“怎么了?”“我想让她走。”
“那我就要你。”他这句话说到她心里去了。于是他们好起来了。他坐车出门时一定要带上她。马在门口备好了,他叮叮当当地走进了宁静的房子,闹得鸡犬不宁。“好啦,小调皮,戴上你的帽子。”这孩子挺起胸脯,对这种称呼表示反抗。“我自己系不上帽带,”她撒娇说。“你还是个毛孩子。”他说着就笨手笨脚地把帽带给她系在下巴底下。她抬起头,在他胡乱往下巴上系带子时,鲜红的小嘴动了动说:“你在胡扯淡。”她这是学他讲话呢。“你的脸脏得像只鞋子。”他说着掏出一块满是烟草味的大红手帕来,抱住她的脸就擦起来。“蒂丽在等我吗”她问道。“嗯,不过还是先把你的脸擦干净吧,瞧,像猫舔你的脸一样。”她高兴地服从了。他放开她后,她就单脚着地、另一条脚别在身后,咯蹬咯蹬地蹦走了。
“哎,我的小兔子,快来!”她走过来套上大衣,两个人就启程了。她浑身包得严严的,在马车上紧挨着他坐着,感到他宽厚的身体晃来晃去撞着她,觉得可好玩了。她喜欢马车这么晃晃悠悠的,那样,他高大的身躯就会不时地碰她。她笑了,放声大笑了,眼里闪着光芒。那笑声真让人喜欢。她脾气乖戾,可又富有同情心。母亲生病时,她当护士,踮着脚后跟走路,做起事来既周到又耐心。那天,妈妈有点不顺心,她就去看小鸭子。她双脚叉开站着,双脚撑着拖鞋帮儿,两眼凝视着。看到小鸭子在蒂丽手心里蠕动,她哈哈笑了起来。
当她看到蒂丽用一块小肉扦往鸭子嘴里喂食时,她又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她对小动物们可狠了,一点也不爱怜它们,在它们中间跑来跑去的样子,活像个冷酷的女主人。夏天来了,正是晒稻草的时候,你瞧安娜吧,就像个小机灵鬼儿蹦来蹦去的。蒂丽总是好奇地看着她,不过安娜可不喜欢蒂丽。这孩子总想着她妈妈。布朗温太太平安无事时,这孩子只管尽情玩儿,对她不怎么在意。可秋天来了,秋收过去了,随着产期临近,布朗温太太变得反常、怪僻了,布朗温开始锁紧了眉头,这孩子又恢复了原来焦躁不安、暗自猜疑的老毛病。如果她跟爸爸到田里去,她就不玩儿,而是央求说:“我想回家。”“回家?怎么才来就要回家?”“我想回家。”“为什么?”
“我想我妈妈。”
“你妈?你妈根本不想你。”“我想回家。”眼看着她就要哭了。“你不是认识路吗?”他看着她焦虑地沿着篱笆头也不回地穿过大门。他看着她一直跑到两亩地以外,身影变小了,可她仍然在急切地朝前跑。他脸色阴沉着,又犁起收割后的土地。随着时间的流逝,篱笆上浆果红透了,挂满了光秃秃的枝头。知更鸟鸣啭,鸟群像一排浪花儿滚过待耕的土地。乌鸦呼拉拉地冲向田野来。他拔萝卜时感到土地已经冰凉的了,道路已变得泥泞难行,萝卜都陷在泥里,拔起来很费劲。屋里黑洞洞的,鸦雀无声,孩子不安地在屋里绕了一圈,惊讶、可怜地叫着:“妈!”布朗温太太身孕很重,懒洋洋的,不愿意回答她。布朗温继续在户外干他的活计。
晚上他进屋挤牛奶时,这孩子就跟在他身后。在舒适的牛棚里,门关着,有一盏吊灯亮着,屋里暖洋洋的。站在高处,她看着他的手有节奏地挤着牛乳,奶子一胀一缩地喷着奶水。他的手有时轻轻地揉着奶子上臌起的乳腺。就这样,他俩一直作伴,但是,很少说话。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到来了,这孩子挺愁苦,叹着气,好像很压抑。布朗温埋头干着活,心情如同这泥泞的土地一样沉闷。冬夜降临得早,不到喝茶时间就得掌灯了。百叶窗都关上了,大家被关在屋里,感到紧张和压力。布朗温太太早早地就上床了。安娜在床边的地板上玩耍。布朗温坐在楼下空荡荡的屋子里抽着闷烟,很少意识到他自己的痛苦,不时地走出屋去散散心。圣诞节过去了,阴冷潮湿的一月又到了。
使人厌倦,只是时不时地看得到一丝蓝湛湛的晴空。清晨,布朗温走出门来,见到外面透明清澈,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众多的鸟儿突然飞到篱笆上来歇息。他是兴致勃勃的,管他妻子有多么乖戾、忧郁,管他让妻子跟自己在一起有多困难,这都无所谓。空气奏着清亮的曲子,天空像一块水晶,像一只铃儿,土地是坚实的。有了这些,那些算得了什么?他愉快地干着活计,目光炯炯,红光满面,强烈的生的欲望充满全身。周围的鸟儿忙着啄木,强壮的马匹待命上路,光秃秃的枝丫摇曳着,像人在伸懒腰,攒足了力气直冲云霄。他精力充沛,向往生活,如果他妻子心情沉重,跟他和不来,就由她去吧。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与此同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雄鸡的啼唱,一轮淡淡的晓日随之投入了蓝天中。
他扯开嗓子冲着马群吼了起来。唉,要是能驾车去伊开斯顿,碰上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买东西,他就要停下马来,招呼她,把她拉到车上来,跟她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的眼睛闪着光,同她热烈地欢笑、嬉笑,她靠着他的小脑袋就会更漂亮,她的血就会沸腾起来,他俩都会激动万分,那个早晨该多美呀。管他心灵深处是悲还是忧呢,那只是在心灵深处,让它就埋在心底吧。他的妻子,她在受罪,她即将临产,嗯,是的,还是免不了的。她是在受罪。可他呢,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却在门外。他要是再拉个驴脸不高兴,自找罪受,岂不是太荒唐,太下作了吗?对,今早他高兴,驾着车进城时,马蹄子踏着紧实的土地,发出了“得得”的声响。是的,他高兴,即便是全世界有一半人为另一半人哭丧,他也要高兴。想到这些,他感到似乎身边就坐着一位快活的女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谁死了,女人却是不朽的。让那不可抗拒的苦难降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