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玛斯岁月 (5)
黄昏时分,天空绚丽多彩,西下的夕阳周围虚晃着一圈玫瑰色,又渐渐隐退成淡紫色,南北两方却是满天青光。一轮桔黄色的硕月已经高挂在东半天上,光芒四射。走在夕阳和满月之间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路上的小冬青树那黛色的身躯直插入玫瑰色与淡紫色的天空中。月光中,天上飞掠过一群群欧椋鸟。可路的终点在哪儿啊?痛苦已经达到极点了。接下来,他的心和脚步都会感到沉重,他的头脑也就僵死了,生命也会就此完结。一天下午,布朗温太太临产了。她被抬上床,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幕降临,百叶窗关上了。布朗温进屋来喝茶、吃面包。安娜在暗暗地发抖,静静地玩着玻璃球。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在冬夜里敞开着大门一样,好像这房子没有墙壁似的。
不时传来女人分娩时的呻吟,这声音显得遥远,震动着屋里的一切。布朗温坐在楼下,心碎成了两片。他内心深处的自我是和这女人分不开的,同样在受着折磨。可他外在的自我又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猫头鹰围着农舍打转转的情景,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被猫头鹰吵得心惊肉跳,忙喊醒哥哥跟他聊天。一会儿,他的心思又转到那鸟儿庄重的面孔上。它们扑拉着宽宽的翅膀,翱翔着。一会儿,他又想起哥哥打死的鸟儿,柔软、滚了一身泥土,像睡着了一样,那玩意儿可真是个怪物。他把茶杯举到嘴边,看着安娜玩玻璃球。他头脑里充满了猫头鹰,荡漾着儿时与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的气息。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和正在分娩的妻子在一起,一个孩子正在从他们共同的肉体中诞生。他和她是一体,生命就从此产生。痛苦并没有在他身上,可那是他的痛苦。
打击是落在她身上的,可余波却传到了他的身上,直至每一根神经。为了一个生命的到来,她非得被折磨个够不可。可他们是一体,追溯回去,这个生命是他给她的。他还是完整的他,可他的手臂上却托着一块破碎的石头。他们俩的肉体就是一块石头,生命就从这里迸发出来。她已是久经折磨,百孔千疮了,而他却心惊肉跳,听天由命。他上楼去看她,一进屋她就用波兰语对他讲话。他忙问:“感到不舒服吗?”她看了看他,天啊,她疲惫得都听不懂这种语言了。她听不到,听不到他讲什么,无法顾及他了。她极力去辨别,辨别这位在床前看着她的黄胡子男人是个什么人。她明白一些他眼里透出来的目光,可她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她闭上了双眼。他转过身去,脸色苍白。
“情况还不错,”接生婆说。他知道,他这样会让妻子紧张的,忙走下楼梯,安娜抬头看着他惊恐万分地说:“我要我妈妈。”她颤抖着。布朗温轻声说:“她现在正不好受哩。”她看了看他,露出失望、胆怯的神色。“她头痛吗?”“不,她要生一个孩子。”
安娜四下张望了一下,他没注意她,她孤零零的,怕极了。“我要我妈妈。”她吓得哭起来了。“让蒂丽给你脱衣服上床,你累了。”屋里静了一小会儿,分娩的叫喊声又打破了沉寂。“我要我妈妈。”孩子后退着发出了恐惧的叫声。蒂丽又走了过来,她的心都碎了。“来,让我给你脱衣服,我的小羊儿。”她哄着孩子说,“明天早晨你就能见到妈妈了,别难过,我的小鸭子,别发愁,我的小天使。”可安娜仍旧背朝墙壁站在沙发上不依不从。“我要我妈妈。”她哭叫着。小脸儿抽动着,声泪俱下。“她正难受哩,我的小羊。今天晚上她正难受,不过明天一早就好了。哦,别哭,别哭,小宝贝。妈妈不愿意你哭,是不是,我的心肝儿?对,她不愿意你哭嘛。”
蒂丽轻轻地握住孩子的裙子,安娜劈手夺回自己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别脱我的衣服,我要妈妈。”她脸上淌着泪珠儿,浑身哆嗦开了。“唉,让蒂丽帮你脱衣服,蒂丽喜欢你,今晚上别任性啊,妈妈不好受哩,她不喜欢你哭。”这孩子发狂地哭着,她实在忍不住了。“我要我妈妈。”她还是哭。“你脱了衣服就可以去看妈妈——一定得脱衣服,宝贝。让蒂丽帮你脱,你是一颗在睡衣里裹着的小珍珠,心肝,别哭,别——”布朗温直挺挺地坐着,感到脑筋都发僵了。他走进来,只听到安娜没完没了地抽泣着。“别出声,”他说。这句话又把孩子吓了一跳。她不住地哭泣,透过泪帘,她警觉地看着一切,生怕发生什么事。“我要——我——妈,”孩子抽泣着说。布朗温气得两脚直打颤。这哭声没完没了,让人心烦意乱。
“你一定要脱衣上床,”他忍着火轻声说。他伸手去抓她,感到她哭得浑身直哆嗦。不过,他也紧张得丢了魂儿,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去解她的兜兜,她想躲又躲不成,全身让他抓得牢牢的。他胡乱解着扣子和带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他让她气坏了。她一直紧张地挣扎着,可他还是给她脱下了外衣和内衣,露出了白白的胳膊。她木呆呆的,让他给镇住了,她一直在啜泣着喊:“我要妈妈。”他闷头不语,毫无表情。这孩子这会儿是不能理解他的,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木头人了,任他摆布。她就会哭,浑身哆嗦,重复这一句话。“哎呀,我的老天爷!”蒂丽发疯般地吼叫着。布朗温吭哧了好半天,这才把她的衣服都脱了下来。这孩子脱得光光的,在沙发上等着换衣服。“她的睡衣呢?”他问蒂丽。蒂丽拿来了睡衣,他把衣服披在孩子身上。不过,安娜可没照着他的想法做。他不得不把衣服都归置起来。安娜死心眼儿地站着,不顺从他,浑身抖着抽泣,嘴里就那么一句话。他搬起她的腿,脱掉了她的鞋袜。
“不喝水吗?”他问。她一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她站在沙发上,两手交叉着举在胸前。她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抬起头望了望他,抽抽搭搭地说:
“我——要——我——妈妈。”
“我问你要不要喝水。”
没有回答。他双手举起这个女孩子,她那犟劲儿真把他气坏了,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折断了。他把安娜放在他的膝上,他又坐回到炉边的椅子里,耳边还响着安娜抽抽搭搭的哭声。这孩子直绷绷地坐着,不服从他,也不理睬他。他越发气恼了,这是怎么啦?大人讲波兰话、吼叫,孩子又不听话、哭哭啼啼。这又怎么样?干吗要把这些放在心上?让她喊她的,让那孩子哭去,她们要怎么着就让她们怎么着算了。他迷迷糊糊地坐着。孩子还在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打起盹来。过了一会儿,他醒来了,忙去照顾孩子。他被那张哭得泪人儿似的脸吓了一跳。他胡乱把她的湿头发往后拢了拢。安娜像一尊悲哀女神的活雕塑。她还在哭。“唉,别这样,别这样,安娜,我的孩子,来,干吗哭起来没个完?好了,别哭了,你会哭伤身子的。我给你擦干脸,可别再哭湿了。别再哭了,别哭了,没那么可怕。哦,哦,就哭到这儿算了。”
他的声音细弱、遥远,平静得出奇。他看着这孩子,她正气得什么似的,他要让她停止哭泣,让一切都停下来,恢复正常。“来呀,”他站起来转过身说,“我们去给牲口喂晚饭。”他拿起一块披巾裹上她,抱着她到厨房里去找马灯。“你不能在这大黑天里带孩子出去。”蒂丽说。“哦,出去一下她就安生了,”他说。外面下着雨,黑古隆冬的,安娜猛然被打在脸上的雨点子吓得一惊。“在老牛睡觉前,我们要给它们点吃的。”布朗温把她抱得紧紧的,跟她说着话。雨水“哗哗”流进桶里,雨点子“噼噼叭叭”打在她的披巾上,马灯在一条水湿的小路和墙基上晃来晃去,不然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开了上下门,他们进了牲口棚,这里又高,又干燥,让人觉得暖融融的。他把马灯挂在钉子上,关上了门,他们就在另一个世界里了。灯光照着木头棚子,照着雪白的墙壁和一大堆干草,一件件工具投下一片片偌大的阴影,一架梯子直通阁楼上的草料棚子。外面雨声阵阵,屋里灯光柔和、气氛安谧。
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开始给牛备料,填满了一大盘铡好的草、酒糟和一些玉米片。这孩子惊奇地看着他。在新的环境下,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哭了,偶尔抽泣一下,那是刚才哭得太厉害,余波未止。她吃惊地睁大眼睛,那样子怪招人疼的。
他表面上尽管很平静,可心里却很沉重,他手提着一满盘食料站起身来,另一只手还抱着孩子。披巾的绸子边儿轻轻摆动着,把食料划了一地。他沿着食槽后的一条昏暗过道走着,牛群都从黑暗中伸出头来,孩子赶紧缩回身去。他保持着平衡,把盘子放在食槽边上,一边分一半。老牛的脑袋上下晃动着,拴牛的链子发出一阵阵哗哗声,静静地吃完草,满足地打着长长的鼻响。
他得来回走这么几趟才行。棚子里响着有节奏的铲子铲饲料的声音。布朗温又顺着过道缓慢地转过身来。孩子从披巾里探出头张望着。第二次他猫下腰时,安娜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轻柔、温暖的身体贴在他身上。这样他干起活来就容易多了。牲口都喂完了。他放下盘子,坐在一个箱子上照顾孩子。“老牛现在就去睡吗?”她屏住呼吸问。“对。”“它们得先把东西都吃光了才睡吗?”“对,你听。”他俩静静地坐着谛听阴影里老牛吃草时发出的鼻响和呼哧声,它们像是在跟这小牲口棚说话。墙上的马灯洒下微弱的灯光。外面还在下雨。他低头看看这块佩兹利披巾,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习惯披着它上教堂。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他无忧无虑。他俩静静地坐着,他的头脑恍恍惚惚的,越来越朦胧。他把孩子抱紧了,感到她浑身在哭泣时的战栗一直传到四肢上,于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慢慢地,她全身放松,黑亮亮、警觉的双眼合上了。她沉入梦乡了,布朗温的头脑变得空荡荡的了。
他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了。他刚才倾听什么来着?他似乎是在倾听远方的一个声音,那声音发自生命之河的彼岸。他想起了妻子,他必须回到她身边去。这孩子睡熟了,眼睛没全合上,缝隙里露出一条黑眼珠。她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呢?她的嘴巴也微微地张着。他倏地站起身朝家走去。蒂丽轻声问:“她睡了?”他点点头,这女仆走过去探视睡在披巾里的孩子,她两颊热得发红,眼圈苍白苍白的。“上帝可怜可怜她吧。”蒂丽晃着头轻声说。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了楼。他感到自己的心都揪紧了,为妻子捏着一把汗。不过,他还算镇静。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屋外的风声和雨水滴在水桶里的“嗒嗒”声。妻子的房门下透出一丝灯光来。他把孩子安放在床上,没给她解开披巾,深怕她在冰凉的床单上着凉。又怕她不便活动自己的胳膊,他又给她松了松披巾。她的眼睛睁开了,漠然地看了看他,又闭上了。他给她盖好被子,她又抽泣了一声就睡着了。
这儿是他的房间,结婚前他就住在这间房里,对这儿他太熟悉了。他还记得,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时的那副样子。他心绪不宁。熟睡的孩子从披巾里伸出小拳头来。他想告诉蒂丽说这孩子已经睡下了。他必须到另一层楼去。他去了,那里响着猫头鹰的声音——女人的呻吟。这声音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
他到她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他的心都快跳到喉咙上来了,他真怕她死了。可他知道,她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披在前额上,嘴痛苦地咧着。在他看来她是美的——但不是人的美。她躺着,他却怕她,她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她跟他完全是两码事呀。他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摸她攥着床单的手指,她睁开灰褐色的眼睛看了看他,她不理解他的心思。但她知道他是她的男人。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身上创造了一个孩子的人,那目光淡漠索然,只是这一时刻中女性对男性的一瞥。她的眼睛又闭上了。一种灼烫的寂静从他身上穿过,进入了浩茫的广宇。又是一阵巨痛,她被疼痛撕裂了。他扭过头去不忍心看她了。但是他那颗苦煎苦熬着的心平静下来了、舒畅了。他走下楼,出了门。在屋外,他迎着雨水扬起脸来,感到黑暗正一步步偷偷向他袭来。潇潇的夜雨使他镇静下来了。他转身进了屋,怪可怜的。还有一个茫茫无垠的世界,一个永恒不变的世界,一个生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