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安娜·兰斯基的童年 (1)
汤姆·布朗温从来没有像爱继女安娜那样爱自己的儿子。当他听说生的是个男孩子时,他高兴坏了。他可当上爸爸了,有了儿子真让他心满意足。可他不觉得对这小娃娃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是他爸爸,这就够了。他的妻子是他的儿子的母亲,这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她平静,表情有点朦胧,似乎是一颗刚移植的树。生了个孩子后她看上去跟换了个人似的。现在,她是个真正的英国人,真正的布朗温太太了,不过她好像不那么生气勃勃的了。对布朗温来说,她仍风韵犹存,不减当年。她依然激情满腔,燃着一团生命之火,当然这团火并不烈焰熊熊,也没有燃烧在表面上,她目光炯炯,红光满面,可却像一朵树荫里的花,受不了强光的照射。她爱孩子,可就是这样的母爱也笼罩着一片阴影,她仍然有点心不在焉。布朗温一看到她给孩子喂奶时那幸福、沉醉的神情,就像让微火烧了一样痛心,他明白,他必须克制住自己不去接近她。他又想找回那热烈的爱与激情的交融,就像他们第一次那样。曾几何时,他俩都热烈得不能再热烈了。这些对他来说已成为过去,他现在还需要这个,从来不后悔。
她回到了他身边,像第一次那样,抬起下巴,嘴唇凑了上来,把羞答答的他搞得晕头转向。这次她又回到了他身边,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正巴不得呢。他接受了她的爱,这回跟以前差不多一样。也许跟以前就没两样呢,反正他懂得什么叫满足了,这成了他永久的感知。
可在他不想结束的时候,这事儿就完了。她结束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可他还没有疲倦,还想继续,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他不得不从此尝尝苦头,有所节制,不能随心所欲了。她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妇人了,跟别的妇人一样。她已经满足了他,可他还不满足。再想满足已经不可能了。不管他怎么生气,不管他怎么窝一肚子火、怨恨她不需要他,不管他怎么发脾气、灌黄汤子、骂大街,这些都毫无作用。其实,她不是不想象他希望的那样对他有所要求,而是她不能那样了。她需要他,但只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掌握火候。
要知道,在成为一个接受他并满足他的女人之前,她已经是过来人了。她接受了他并满足了他,她现在仍需要这样,只是她要自己选时候,按自己的一套来。他要控制自己,节制自己才行。他想把自己全部的爱、全部的激情和一身力气都献给她,可这不可能,他必须找点别的事干,以转移自己的生活中心。她已经和孩子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于是他忌妒起这孩子来了。可他是爱她的。是时间给他受阻的生活之流开辟了一条航道,所以这股激流没有在受阻时泛滥成灾。他转向了她的孩子安娜,安娜成了他另一个爱的中心。渐渐地,他的生活之水流向了这孩子,对他妻子来说这等于是分洪。
他还与别的男人结伴相聚,时常酗酒作乐。娃娃出生后,安娜不再像以前那样为妈妈担心了。看到妈妈跟小娃娃在一起时那么愉快、安详,安娜先是感到纳闷儿,然后是气恼,最后便我行我素,不再为妈妈而苦自己了。她变得更孩子气了,不像以前那样承担自己不懂得的责任了,那时她表现有点不正常。以前她要听妈妈的话,去讨妈妈的喜欢,现在用不着了。这孩子渐渐地自由了,变成了一个独立、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儿了,要爱谁全由她自己。按她的意愿,她最爱布朗温,或者说对布朗温的爱最明显。这父女俩一到一起就痛快多了,他们两人总在一起。他感到快活,到晚上就教她数数,教她识字,他还把忘了个一干二净的儿歌都搜肠刮肚地抖落出来,教她唱。
起初,她觉得这些儿歌挺没趣儿的,可他一笑她就跟着笑,歌儿也就随之成了笑料。她觉得老科尔王(传说中的不列颠国王,性情快活,爱喝酒,是儿歌和儿童诗中的主人公。)就是布朗温,哈巴德老妈妈(传说中住在鞋子里的老妇人。)就是蒂丽,而她自己的妈妈就是那位住在鞋子里的老婆婆,这一套胡说八道让安娜喜欢得不行。可跟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听到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民间故事却总是让她这小人儿心神不宁的。
她跟她爸爸一样无忧无虑,很开心。他喜欢把她逗得高声叫喊、哭笑不得。小弟像妈一样长着黝黑的皮肤、黑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睛,布朗温管他叫黑鸦鸟儿。“哈罗,”布朗温一听到小娃娃哭嚎着要出摇篮就会喊,“黑鸦鸟儿叫了。”安娜也会开心地叫:“黑鸦鸟儿唱歌儿呢!黑鸦鸟儿唱歌儿呢!”布朗温俯在摇篮上说:“喜鹊一开口,黑鸦就要唱。”(著名的《六便士之歌》的歌词。)他低沉的声音嗡嗡作响。安娜叫道:“这小东西不正是国王的一盘好菜吗?”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芒,看着布朗温,想要得到他的肯定。他坐在娃娃身边大声说:“唱起来呀,我的宝贝儿,唱呀。”娃娃又大声嚎起来,安娜开心地叫着,疯狂地跳着:“唱支歌儿,六便士,采鲜花儿,满袋子,嘿呀呀,嘿呀呀,……”唱着唱着她突然静下来,看看布朗温,眼睛扑闪扑闪的,快活地大喊:“我唱错了,我唱错了!”
“噢,我的天呢!”蒂丽走过来说:“穷吵吵什么!”布朗温要孩子静一静,可安娜偏偏要跳舞,她就喜欢跟她爸爸撒娇。蒂丽讨厌她这样,不过布朗温太太倒不在乎。安娜从来不把别的女孩子放在眼里,她对她们称王称霸,好像人家都是小不丁点儿,什么都不行,比不上她似的。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在农田上跑来跑去,对帮工的、对蒂丽和女仆撒娇,没完没了地疯跑。她喜欢和布朗温一起乘车子,坐得高高的,车子疾驰着,让她大出风头,好不威风,这样虚荣心就满足了。她骄傲极了、疯极了,她觉得她爸爸挺了不起。他挥舞着鞭子赶着马车沿着高大茂盛的树林子飞驰,安娜高高地坐在车上看着周围的田园景致。当人们从车下冲他们一打招呼,布朗温快活地回话时,她那细小的声音也跟着说起来,还一个劲地“咯咯”笑。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着爸爸,父女俩会对着脸笑上一阵子。别人问候他们:“你可好啊,汤姆?哟,小姐!”“早上好,汤姆!早上好,小丫头儿!”“你们一块儿去呀?”“你们爷儿俩可少见哟。”
安娜会跟爸爸一起回答:“约翰,你好!威廉!早安!当然,我们去德比郡!”她一个劲儿地扯着嗓门喊。别人对她说:“你们出远门呀?”她会回答说:“哎,就是!”这回答逗得大伙儿都高兴。她不喜欢人们只冲爸爸打招呼而把她给冷落了。只要爸爸去酒店,她就跟着去,他喝啤酒或白兰地时,她就在一边坐着。女老板冲她大献殷勤。
“哟,小姐,请问你的尊姓大名?”“安娜?布朗温,”她马上就做了傲慢的一答。“嘿,说得是哩!喜欢跟你爸爸一块儿坐马车吗?”“嗯。”安娜羞羞答答地应付着。她讨厌这些蠢话。
“我的主啊,这小姑娘是个小滑头,”老板娘对布朗温说。“噢。”他哼一声,他不希望别人评论这孩子。一会儿老板娘又送给安娜饼干和蛋糕,安娜一一收下了,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后来她问:“她说我是个小滑头,是什么意思?”“她说你是个小鱼苗儿。”安娜犹豫了一会儿。她虽然听不懂,可她觉得这话怪可笑的。以后,每星期他都带安娜去赶集。每逢星期六或星期四早晨,他打扮成个绅士样,她就会问:“我也去,行吧?”他立即就面带难色。可最后,他还是答应了,给她裹好衣服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驾起马车驶向了诺丁汉,然后就住在黑天鹅旅店里。情况还算不错。他想把她留在店里,可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可使不得,于是他鼓足勇气,拉起她的手一块儿去牛市。她惊奇地看这看那,在他身边默默地打转转,可一到牛市上她又让人群吓得直躲。男人们穿着笨重而肮脏的鞋子,缠着皮裹腿,路上满是牛粪。她更怕见关在牛栏里的老牛,那么多牛犄角,那么小的牛栏,人们个个儿都像疯子。
听听,牛贩子们在扯着嗓子叫喊。她还感到爸爸让她搞得很不自在。他从点心铺里给她买了一块糕,给她找了个座位坐下。一个人打招呼说:“早上好啊,汤姆!那是你的孩子吗?”这位胡子汉说着还向安娜点点头。“嗯,”布朗温很不自在地支吾着。“都这么大了,可我还没见过呢。”“不是我的,是我老婆的。”“说的是呢!”这人看看安娜,好像她是一头奇怪的小牛,她的黑眼睛扑闪扑闪的。布朗温要出去看看牛犊的行情,就把她托给酒店的伙计照看着。她本能地躲避着这些肮脏、粗野的农夫、屠夫和牛贩子们,可他们都盯着坐在那儿的她,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小气地议论她,那话粗野极了。“那是谁家的孩子?”他们问伙计。“是汤姆?布朗温的。”
这孩子干坐着没人理,两眼直盯着门口盼爸爸回来。可一拨又一拨的人都来过了,就是他没回来,她只好孤孤单单地坐着。她知道一个人是不能在这种场合下哭鼻子的。别人疑惑地看着她,她干脆理都不理他们。一股深深的孤独感占据了她的身心,可爸爸还不回来。她一动不动,呆呆地坐着。她都快坐得发木了,他才回来,她立即从座位上滑下来。他尽快买下了那头牛,不过全部的买卖还没有收摊子,所以他带着她又来到了川流不息的牛市。他们最终往回转走出了大门口。他老是跟这个那个寒暄着,停下来议论着土地和牛马什么的,这些她都不懂。
她站在这些穿着大靴子的腿之间,臭烘烘的味熏着她。她总是听到这样的问话:“那女孩儿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孩子呢。”“这是我老婆的孩子。”安娜很清楚,归根结底自己是母亲的,可她又跟她和不来。最后他们走了,布朗温带她进了缰绳铺一家黑洞洞的古香古色的餐馆。他们喝牛尾汤、吃肉、色拉和土豆。别人一进这个圆顶黑屋子,安娜就会惊奇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又去了大市场和玉米交易市场,还去了商店。他在小摊上给她买了一本书,他就喜欢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认为这东西有用。然后他们又回到黑天鹅酒店,她喝牛奶,他喝白兰地,喝完了上车去德比郡。
她幻想着,想得都懒得再去想了,可第二天再想起来,她就会蹦蹦跳跳,悠着腿跳起稀奇百怪的舞来,还一个劲儿地讲她的所见所闻。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等到下一个星期六,她又急着要去。牛市上的人们都熟悉了这位坐在小摊子上看热闹的女孩。不过,她顶喜欢去德比郡,那里她爸爸的朋友更多。她喜欢那个小点的城市,她熟悉那儿,那儿离河近些,虽然奇怪点,可她不感到害怕,因为那个城镇太小了。她喜欢有盖顶的市场,喜欢那儿的老妇人。她喜欢约翰酒店,爸爸常住在那里,那儿的老板是布朗温的老朋友了,安娜在那儿可得宠了。好多次,她舒舒坦坦地坐在厅里跟红头发胖的老板维亨顿先生聊,每到农夫们中午十二点来吃饭时,她就成了小英雄了。起初,她看不起他们,对他们粗俗的语言嗤之以鼻,不过,人家都是好脾气的人。她是个小稀罕物儿,一头浓密的黄头发围着红苹果样的脸和黑黑的眼睛,那黄头发就像一圈金黄闪亮的光环。人们就喜欢这样的小稀罕物儿,她真招人爱。倒是一个从琥珀门来的叫麦利奥特的农夫把她惹怒了,那人管她叫臭鼬。“哟,你是个臭鼬啊!”
“我才不是呢。”她气坏了。“你就是。臭鼬就是你这样的。”她想了一会儿说:
“那,你就是,是个——”“什么?”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是个罗圈儿腿。”他真是个罗圈腿。人们立即大笑起来。人们就喜欢她这股子犟劲儿。“嗨,”麦利奥特说,“只有臭鼬才这么说。”“什么,我是臭鼬?!”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就爱逗她。“唉,我的小姑娘,”布莱斯威对她说,“你看这羊毛怎么样?”说着他摸了摸她那微微发光的头发。“这不是羊毛。”安娜说着生气地扯回自己那被侵犯的头发。“那,这是什么呢?”“这是头发。”“头发!啥子地方长这样的头发?”
“啥子地方?”她学着他的土话,奇怪极了。他没回答,反倒快活地叫了起来。他让她讲了土话,这是个胜利。安娜有个对头,人们叫他“花生仁儿耐特”,或叫他“耐特花生仁儿”也行。他是个先天性侏儒,长着内八字脚,走起路来衣服的下摆飘来飘去的。这可怜的家伙在酒店里卖花生仁儿出了名了。他说起话来不着边际,一张嘴人们就笑话他。安娜在约翰酒店里第一次见到他,等他一走,她睁圆了眼睛问:“他为什么走起路来那个样子?”“他可没治了,小鸭子,他天生就那个德性。”她想了一下,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又想了想,红着脸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