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安娜·布朗温的少女时代 (3)
她努力使自己板起脸。这张纯朴的脸,白里透红,冷峻淡漠,就像一朵圣诞节时开放的玫瑰花,她戴着缎子手套的手搭在膝上,她那双黑眼睛迷茫、无神,似乎是在做梦一样。牧师的布道还在进行着,充满了平和的气氛。堂哥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他似乎对这布道着了迷,他把手帕贴向面颊时,什么东西掉在了腿上,嗨,原来是那枝开花的红醋栗!他低下头,惊呆地看着这玩意儿。安娜大笑起来,人人都听到了这笑声,那简直是折磨人的笑。他一把捏烂了这朵花,把花攥在手里,抬起头又聚精会神地听起布道来了。
安娜又笑出声来,弗莱德忙捅捅她让她注意。堂哥虽然坐着一动也没动,可安娜注意到他的脸红了,她可以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紧攥着花儿,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安娜胸中又产生了一阵冲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身子前倾,笑得浑身直抖。这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弗莱德不停地捅她,她气急败坏地把他搡了回去。然后她又憋不住要笑,她忙装作咳嗽忍住笑,这一忍不要紧,让她喘得要死。他紧握着的手慢慢向口袋里滑去。她忍着笑,一见他在袋里摸索着往外掏花朵,她又要笑。最后,她感到虚弱、疲惫、沮丧、失意、怅惘。她恨有别人在场,于是她高傲地扬起脸来,连堂哥也不去理会了。最后唱颂诗时,开始募捐了,堂哥又有板有眼儿地唱起来了。她还是感到好笑,尽管她出了洋相,可有一种愉快的魔力仍驱使着她去倾听。她把募捐的口袋拿到面前时,她的便士攥在手套的褶子里,往外拿的时候太急了,钱滚了出来,掉在前面一排的长凳上,钱在闪闪发光。她站在那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开怀地笑起来,真不怕人笑话。
走出教堂的时候,弗莱德问:“安娜,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笑呀?”“我没办法不笑。”她大大咧咧地自我解嘲说:“我说不清为什么威尔哥唱歌会让我发笑。”“我唱歌怎么会让你发笑呢?”威尔问。“声音太大了。”他们谁也没看谁,可他们都笑了,脸都红了。大弟弟汤姆吃饭时问道:“我的安娜,你为什么一个劲儿嘿嘿地笑呢?”他褐色的眼睛快活地扑闪着。他是唱诗班里的歌手。“惹得大伙都停下来看你。”他又说。她感到威尔明亮的目光在盯着她,等她讲话,于是她回答说:“都是威尔哥的歌声闹的。”一听这话,堂哥立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露出一排整齐、尖尖的小牙,紧接着又闭上了嘴巴。布朗温问道:“这么说他有一副好嗓子喽?”“不,才不是呢。”安娜说:“只是那声音让我浑身发痒——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饭桌上随着响起一阵笑语欢声。
威尔?布朗温眉飞色舞地说:“我是圣尼克莱斯唱诗班的人。”
布朗温说:“噢,你们做礼拜呀。”“妈妈做,爸爸不做,”小伙子说。就是这些诸如一举一动或新奇的声音的小事情让安娜觉得重要。很平常的事让她一说就变得荒谬了。爸爸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干巴巴的。整个下午,他们都坐在飘溢着天竺葵幽香的客厅里边吃草莓边聊天。大家要听听威尔的见解,于是他就被请出来讲了一通。他对教堂和教堂建筑感兴趣。罗斯金(罗斯金(1819—1900),英国散文家和文艺批评家。)的影响激励着他从中世纪的款式中吸取快感。他讲话有些不太利索,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的。
他一座教堂接一座教堂地讲,什么早期教堂、中殿、圣坛、十字架锦屏、洗礼盘啦,什么雕刻、塑像和窗格啦,具体东西、具体地方细细数个没完,可起劲儿了。听他这一讲,安娜的脑海里随之闪现出教堂、神话、发人深思的沉重的鼓肚儿石头、一道昏暗的光线和穿过这条光线隐入黑暗里的什么东西。哦,那是一副高悬着的令人愉快的神秘帷幕和远处的祭坛。这是一次真正的经验,她被带去游历了一趟,游历的这块土地似乎被一座宏伟的教堂所覆盖。这是一块冥冥中的土地,它因着一个无名的神而颤抖着。她扭头向窗外望去,和煦的阳光下枝繁叶茂的丁香让她心里很不是味儿,或者这就是镶了宝石的玻璃吗?他谈起了哥特式(哥特式:尖拱式建筑。)的、文艺复兴式的和垂直式(垂直式:14至16世纪英国哥特式建筑的一种。)的建筑,还谈到早期的英国和诺曼人。他的谈话让她震惊了。“你去过南威尔吗?”他说,“我有一次中午十二点在那儿的教堂的院子里吃饭,教堂里的铃铛正奏着颂歌。
”“啧啧,南威尔的教堂真美。粗重的,哦,有一个粗重的大拱门,低低的,架在粗大的柱子上。那拱门伸出来的样子太雄伟了。”“还有,那个司祭席怪小巧的。不过,我还是喜欢教堂的主建筑。还有,嗯,还有那儿的北廊——”那个下午他很激动,屋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说话。他周身烧着一团火,激情满腔,过去的经历都在他眼前实实在在地闪着光,充满了激情。他叔叔眨巴着眼听他说话,有所触动。婶婶伸着脖子听着,一张棕色的脸凑了过来,也有所触动,不过她还被别的东西分着心,只有安娜的脑子在随着他转。晚上,他迈着快步儿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泛着红光,似乎刚结束了一场销魂荡魄、充满激情的幽会。光仍然在闪烁,火依然在燃烧,心就像熊熊烈烈的太阳。他为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生活和内心自我得意起来。他随时都准备着再回玛斯。安娜也盼望他来。是他使她得到了解脱。是他拆除了她经历中的墙界。他是墙上的一个窟窿,透过这个窟窿她看到了外部世界璀璨灼热的阳光。
他来了,有时,重新提起那陌生遥远的真实生活。有时他也谈起他爸爸。他恨爸爸,恨到说不清是恨还是爱的程度;谈到他妈妈,他爱妈妈,爱到说不清是爱还是恨,还是跟她作对的程度。他说出来的话不成句,发音也含混不清,可他那美好的声音在姑娘的灵魂里荡着,让她跟他的感情共鸣。他的声音时而火辣辣、硬朗朗的,时而带着奇怪的鼻音、像猫在叫,时而踌躇,时而被笑声打断。安娜让他迷住了。她听他讲话时浑身像有火在烧燎,她爱这火。这个时候,父母对她来说成了生活中毫不相干的人了。几个星期以来,这小伙子来得频繁,大家都欢迎他来。他坐在他们家人当中,黝黑的脸庞熠熠发光,嘴角上带着一股毛躁的孩子气,不时咧开嘴笑笑或蠕动一下。他的眼睛就像鸟儿的眼睛一样明亮,让你根本看不清眼睛的深度。布朗温忿忿地思忖着:要想管住这小子是不可能的,他就像一只龇牙咧嘴的公猫,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
起初,这小伙子说话时脸对着汤姆?布朗温,然后冲着婶婶,因为她比叔叔更能欣赏他的话,最后转向了安娜,从她那里他得到了自己想得到但从老两口儿那里却得不到的东西。就这样,这两个年轻人原来听老人的,现在离开他们自成一个王国了。有时布朗温会生气,是侄子惹他生气的,这孩子似乎太特别、太有主意了。他的本性是够暴躁的,可他太爱分心,我行我素,就像猫一样。一只猫在主人大发雷霆时会默不作声的趴在地上,别人的事跟它毫无关系。
那么,除了他自己的本能以外,这孩子还会去关心什么呢?尽管布朗温生气了,可是他还是喜欢这个侄子,让着他。布朗温太太可是让安娜气坏了,这个安娜,一受这小子的影响,马上就变了。母亲喜欢这小伙子,他毕竟不是外人,可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对他那么着迷。就这样,这两个年轻人渐渐从老两口那儿脱离出来,自己去搞点名堂。为了讨好叔父,他就去花园帮忙;为了讨好婶婶,他就跟她大谈教堂。他跟着安娜,就像姑娘身后的一个长长的、坚定不移的影子,这尤其招布朗温生气。一见他侄儿这龇牙咧嘴的笑,他就气得不行,他管这种笑叫猫咧嘴。安娜又变得淡漠,自作主张了。她开始跟父母分道扬镳,这真把她妈妈气得够受。可是追求继续进行着。安娜可会找机会晚上去伊开斯顿呢。她总是由堂哥陪着回来,他稍稍错后一点走着,把头都伸到她肩膀上来了,真像传说中的魔鬼盯着林肯城(这个用语专门用来形容刻薄的人或背后中伤别人的人。此语源于林肯郡大教堂里的一尊石雕像。)那样。布朗温嘴上话不好听,可他心里着实欢喜。
威尔?布朗温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如此激情满腔。有一天,晚上当他们从伊开斯顿回家时,他在门口拦住安娜,吻了她。那时他似乎感到黑暗中有什么击了他一下,进门以后,安娜的父母抬起头审视着他俩,这可刺痛了威尔。他们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他们!让他们一边去或者看别的什么地方去吧。小伙子一路走回家,天上的群星在他头上旋转,他的心狂暴、执著,因为似乎有什么东西阻碍着他,他真想把这东西捣个稀巴烂。姑娘呢,正着了魔。她在屋里踱着步,对她的父母置之不理。魔力驱使着她踱来踱去,似乎她成了个隐身人,这让她父母又气又急,可他们不得不顺着她。她就在屋里痴迷地溜达着,一溜达就是好半天。
他的心头也同样笼罩着难解的黑暗。他似乎隐身在某种紧张、狂暴的黑暗中。他的灵魂、他的生命剧烈地运动着,对此他完全无能为力。他的头脑里一片混沌。他飞快地、机械地干着工作,搞出来一些漂亮的产品。他最喜欢木刻,他为她做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枚往奶油上压花样的印模。印模上刻着一只神话中的鸟——一只有点像鹰的凤凰。这只凤凰扑楞着一对匀称的翅膀从燃着美丽的火星的边沿上腾空而起。他把这件礼物赠给她的那天晚上,安娜还没拿它当一回事,可到了早晨,待奶油一做好,拿出他的印模换下那只旧的橡木印时,她极好奇地等着看结果。真神了,杯口大的地方,线条奇怪地从光滑的边沿开始往里七扭八拐地勾画出一个粗笨的鸟儿来。她又按了一下,怪呀,提起印来,她看到那只鹰钩鼻子鸟挺起了胸脯儿,她欢喜地一遍又一遍地印着,每印一次她都觉得又有一个新东西诞生了,每一地块奶油都印上了这个奇怪的生机勃勃的图案。她把这东西拿给父母看。“还挺漂亮的。”妈妈说着,脸色开朗了一些。“漂亮啊!”爸爸高声叫着,然后问:“唉,这叫什么鸟?”
以后的几星期中买奶油的顾客也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奶油上是什么鸟呀?”
晚上他来了。安娜拉他到牛奶房里把这印模给他看。“喜欢它吗?”他问道,他那洪亮奇特的大嗓门儿在她内心深处回荡着。他们很少相互抚摸,他们只是愿意挨得近近的单独待在一起,他们之间还有距离。冷清的牛奶房里,雪白的大奶油盘上方红烛高照。他猛地转过头来,可他看到的却是那么冷漠、那么遥远。他微微张开嘴巴,勉强笑了一下。她站着,低着头扭向一边。他想贴近她,他曾经吻过她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一块圆圆的奶油上,印上去的鸟儿在烛光下的阴影里挺起了胸脯。是什么在约束着他?她的胸挨近了他,可他像一只鹰一样扬着头。她一动也不动。突然,他以一个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轻轻地搂住了她,把她拢近了,这一切都做得迅速,就像一只扑食的鸟,俯冲下来,越来越近。
他吻着她的脖颈。她把头闪向一边看着他,黑黑的眸子里闪着火一样的光。而他的目光是坚定、明亮的,透着发狂的喜悦,就像一对鹰的眼睛,她感到他在窜进自己激情的深渊,像一把火炬,像一只闪光的鹰。他们互相凝视了一阵,都觉得对方陌生但又很近,就像一只鹰在下扑、俯冲直至跌进深不可测的激情中去那样。她拿起蜡烛,他们又走回了厨房。他们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老是走到一起可又很少接触,更很少亲吻,常常是嘴唇一碰做个样子罢了。可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不熄的火焰,她常在半路停下来,像要回味什么,又像要发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忧郁,神情专注,他没有准备去听她对他讲些什么。
八月的一个雨夜,他来了,夹克领子翻立着,扣子扣得紧紧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刚从霏霏细雨中走来,他看上去是那样修长、轮廓清晰,她一下子爱他爱得不知所措了。她的热血在奔涌,可他却坐着跟父母闲扯,这不能不让她生气,她现在想抚摸他,一心想抚摸他。她那容光焕发的奇特神情令她父亲发疯,她的目光神秘而专注地凝视着那年青人,那眼中火样的眼神令他一时胆战起来。她进了厨房的内间,拿出来一盏油灯,进屋时,父亲一直盯着她。她对堂哥说:“威尔,跟我来,我想看看老鼠洞有没有堵上砖头。”她爸爸嗔怪地说:“你用不着去看嘛。”她理都不理爸爸。这可叫小伙子夹在中间作难了。爸爸的脸涨红了,蓝眼睛凝视着她。姑娘站在门旁,头稍稍后仰着像是在暗示这小伙子必须跟她去。小伙子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跟姑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