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8)
最最可怕的是夜间的战斗:当整个世界都熟睡了,只有他们两个相互反目,真令人难以忍受。他走开,独个儿躺下了,气得脸色苍白。等这段时间一过,他松了口气,心里让步了。他对自己、对她、对任何人都变得陌生、阴沉。什么都陷入了朦胧,就像要沉没一样。沉没是无限的解脱,极大、极大的解脱。他不再坚持强迫她了,他将不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了。他将放任自流!松心,沉沦。事情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可他仍需要她。他总是,总是需要她。在灵魂中,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孤独,那么孤立无援,就像一个依靠着母亲的孩子,他就靠她活着呢。他清楚这些,他知道他毫无办法。可他必须能够让自己孤独,他必须能够伴着身边空空荡荡的空间躺下。管它呢,他必须能够留在洪水中,要么淹死,要么生存。他最终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和自己力量的局限,他不得不屈服。他们相互间是平静、冷漠的。至少他们之间的斗争已结束了一半。有时她会抽泣着走来走去,她的心情很沉重,可腹中的婴儿总是令人温暖的。他们又重归于好了,成了一对新朋友,双方都克制着自己,可他们之间是淡漠的。
他们又一起睡了,静悄悄的,若即若离,不像以前那样溶为一体了。她像最初那样对他亲昵,可他却是沉静的,不那么亲昵。他的灵魂是快活的,但他此时并不那么有生气。他现在可以跟她睡,他也可以独自一个人睡。他刚刚懂得能够孤独是怎么回事了,这让他自在安宁,她给他新的、更大的自由。任这个世界是莫测的波浪,他可以控制自己了。他得到了自己的存在,他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离开了巨大的人体,最终成为自己。他最终得到了自己独立的身份,他独立地存在着但又不十分孤独。可以前呢,那时,只有他和另一个人连在一起时他才是存在的,现在他既是绝对的自我又是一个相对的自我了。可这个自我是一个极为沉默寡言、孤立无助的自我,像一个爬着的婴儿。他走来走去,脚步极为轻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谦卑的。可说到底,他的自我是改变不了的,这是自由独立的自我。她得到了解脱,她挣脱了他,她把他还给了他自己。有时她会因为疲劳、无助而哭起来。他尽管是丈夫,可她却因为有了那即将出世的孩子把这事忘了。这孩子似乎让她温暖、昏昏然。她陷入了长久的思忖中,懵懵懂懂,朦朦胧胧的。她不愿意让人把她从这种朦胧中带出来。当然,她也依赖他。
有时,她眼里会透出一种奇特的目光,走到他跟前,那目光如此生动、可怜,好像在恳求什么。他看着她,不能理解她的目光。她是那么美、那么富于梦幻色彩,那目光像是从他的胸怀里射向她的。他为她着想,全都为她。她会抱住他,吻他的胸膛,吻了又吻,并且跪在他身边。她是一个等待分娩的人啊。他会躺下去看着自己的胸膛,直到看得他觉得这似乎不是自己的胸膛为止。是他把它扔在这里的,可那是他自己的胸膛,上面因带着她的一个个吻而显得美好明亮。当她跪在自己身边,专心致志地吻他的胸膛时,他感到既高兴又莫名其妙地痛苦。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心里也渴望将这个给予她,他的心渴望得到她,当她抬起玫瑰云一样光彩照人的小脸儿时,他的心渴望得到她。不过现在是从远处敬慕她。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精灵,看着她,他觉得自己是个远远而立的陌生人。
产期越来越近了。他们都显得温存,那幸福感是微妙的。他那固执、激动、阴郁的灵魂和强烈的不满似乎平静下来了,他似乎驯服了,一只狮子怀抱着小羊躺下了。她确实很爱他,他就等候在身边。在她等待自己的婴儿的时候,她对他来说既宝贵又遥远。她的灵魂因为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而兴奋。她想要个儿子,啊,她非常想要个儿子。她看上去太年轻也太单薄了,事实上她还只是个孩子。她在火炉旁洗澡——她在这个时候洗澡,感到很骄傲。他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柔情。多美呀,多么美的四肢。她那修长、圆滚滚的胳膊好像在闪光。而她的小腿,像小孩子的腿,可是却这么元气充沛,啊,她光着美丽的腿站在那里。她那隆起的匀称的腹部很可爱,那圆滚滚的样子真招人疼爱,乳房也胀大起来了。顶美的还是她的脸,像一朵红红的玫瑰云在闪亮。
她是多么自豪啊,她那年轻的身子是多么可爱、多么值得自豪呀!她喜欢让他把手放在她成熟、圆胀起来的腹部上。他为那里的冲动感到心惊,他怕了,沉默了,可她却带着一股自豪和兴奋劲搂住了他的脖子。肚子又痛起来了,啊,她嚎得没人声儿了!她要他跟她待在一起。嚎叫一大阵以后,她会看着他说:“我才不在乎呢。”情况糟透了,可对她来说还不算死难临头。哪怕是剧烈钻心的疼痛也会使她振奋。她尖叫着、受着苦,可她仍然出奇得生气勃勃。她感到那么有力量、有生气,是在生命的主宰力量的掌握中,她最深的感触是精神振奋。她知道她是在打胜仗,打胜仗,总是在打胜仗,每痛一次她就向胜利跨进了一步。也许他比她更难受,他既不惊奇,也不感到恐怖,可他在苦难中缩紧了身子。
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当人们说是女孩儿时,她脸上那一秒钟的沉默向他表明她失望了。于是他心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反感,也就在那一刻,他承认了这孩子。当奶水流出来,婴儿吮吸着她的乳房时,她似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她吃奶了,吃了,她喜欢我,哦,她爱奶子!”她叫着,双手搂着孩子,热烈地把孩子拥进自己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适应了这种兴奋以后,对小伙子说:“安娜胜利了。”他颤栗着离开她去睡觉了。对她来说,她的痛苦是胜利者的痛苦,她是骄傲的。康复后,她感到非常快活。她给这孩子起名为厄秀拉。安娜和她丈夫都感到他们必须给孩子起一个能满足他们秘密的名字。这孩子皮肤呈褐色,长着奇怪的细茸毛儿,头发是古铜色的,一双黄灰色的眼睛水灵灵的,这双眼睛后来又变成了父亲那样的金黄色。他们叫她厄秀拉,这是画像上圣人的名字。(厄秀拉,五世纪英国的公主。据传说,她同一万一千位处女一起去罗马朝圣,在Colone被匈奴人杀害。)起初,这孩子很细嫩,但不久后她就变得壮实起来了,像一条小黄膳那么好动。安娜整日照顾这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累得精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