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9)
她像爱一只小动物一样爱厄秀拉,很幸福。她爱丈夫,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把他吻了个够。她说他的腿长得漂亮,她就让他的身架迷住了。她真是个胜利的安娜,他再也斗不过她了,他是在旷野里,单独和她在一起。有暇去了一趟伦敦,回来后他惊奇地想,一座岛上的赤身裸体、鬼鬼崇崇的野蛮人是怎么建成了庞大的牛津大街和皮卡迪利广场的?这些无援无助的野蛮人是怎样手持鱼叉在河边追赶鱼群,是如何矗起大伦敦这座沉重、庞大丑恶的建筑的?人的世界建筑在自然的世界之上!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害怕,人在他的作品中是多么可怕呀!人的作品比人本身还可怕,几乎令人恐怖。至于他个人,威尔?布朗温感到整个人的世界对他和安娜的真正生活来说是外在的、异已的。就是把今日世界上庞大的建筑都一扫而光——城市、工业、文明,只剩下光秃秃长着植物、淌着河水的地球,他也不在乎。只要他是完整的,有安娜和孩子,只要灵魂里有更新的信念和陌生的信心就行。假如他赤身露体,他会从某个地方找到衣服穿;他会搭棚子,会给他的妻子找食物。然后,还有什么别的?还有更多的需要么?人类所卷入的大规模的活动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从本质上说他跟这没关系。
那他是为什么活着呢?只是为了安娜,还是为活着而活着?他需要这个地球上的什么呢?只是安娜,他的孩子以及他和妻儿一起的生活吗?再没有别的了吗?他感到还有别的东西,更深远的东西,是那些东西赋予他绝对的存在。外面是什么?是他根本不相信的伪造的世界吗?他应该从外面带给她些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吗?现在这种状况就够了吗?他感到苦恼。她没有跟他在一起,可离了她,他就几乎不相信自己了,尽管上帝和他同在。让整个世界都滑沉下去,无影无踪吧,他可以独自挺立住。可他对她没有把握,因为他也存在于她的机体中,所以他对她没有把握。他在她身边徘徊,总也忘不了那萦绕情怀的疑虑,这种疑虑似乎在向他挑衅。
听到她跟孩子的说话,他心头就似乎感到恐怖,似乎那是内疚,又似乎是不满。她站在窗前,怀里抱着满月的婴儿,用富有乐感的、孩子般唱歌的声音说话,这声音是他以前不曾听到过的,它在他心上缭绕着像是来自远方的要求,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站在她附近听着,他的心翻腾着,翻腾着,要他站起来去服从这个声音。然后,心潮又退缩了,他变得高傲起来。他动弹不得,这里没有他的份儿。“看看这傻乎乎的绿顶鸟儿吧,我的小美人儿。”她唱歌似地说着,把孩子抱到窗前。外面,雪白的花园内闪着银光,绿山雀在雪地上厮打着。“我的宝贝儿,看这些傻乎乎的绿顶鸟儿吧,它们在雪地上打架呢?看看,我的小鸟儿哟,用翅膀打着雪,还摇头晃脑呢。哦,这些坏东西,坏东西!看,它们的黄羽毛都掉在雪地上了!等它们过后冷了,它们会想这些羽毛呢,是不是?”
“让它们别打了,告诉它们停战好吗,我的小鸟儿?它们调皮,真调皮!你看它们!”突然,她的声音提高了,变得凶狠了,她把窗棂拍得山响,大叫:“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这些小混蛋!停战!”她的喊声更大了,把窗棂拍得更响了。她的声音分明是凶狠专横的。“放聪明点儿。”她叫道。“瞧,它们走了。这些蠢家伙上哪儿去了?它们互相之间该说些什么呢?它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小羊,嗯?它们会忘记的,不是吗?它们会忘记这一切,它们傻呆呆的小脑袋和绿脑瓜会忘记这一切的。”过了一会儿,她明亮的眼睛转向她的丈夫。“它们真是在斗架呢,它们真是恶狠狠地相处吗?”她的声音中带着激动。好像她是属于鸟的世界,是鸟的同类一样。“啊,这些绿脑鸟儿会打仗的,不是吗?”他在她那明亮的眼睛转向他时高兴地说。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看着雪地上鸟儿们斗架时留下的印记,看着紫杉树上黑白相间的枝桠。这对他有什么吸引呢?她那快活的脸儿提出的是什么问题?他要应的是什么样的挑战呢?他不知道。
可他站在那儿,他觉得有一种责任感让他既快活又不安,好像他必须熄灭自己的火焰。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动弹不得的。安娜非常喜欢这孩子,真是太喜欢了。可她仍然感到不满足,在考塞西,她既安全又平静,可她觉得她压根儿就没在考塞西,她在竭力向远方遥望。从比斯迦山(比斯迦山(在约旦河东),《圣经》中说,先知者摩西死前在这座山上望见了上帝赐给人类的乐园——迦南(即巴勒斯坦)。)上她能看到什么呢?看到淡淡闪着光的地平线,远远的,彩虹就像一座拱门,一扇影子门,上方还有淡淡着色的墙帽。难道她要去那儿吗?有某种东西,她没有,抓不住也够不着,这种东西与她相距很远。她为什么还要走上这条路呢?她站在比斯迦山上本来是很安全的。
冬天里,太阳初升的时候,她起床了。从后窗向外看去,东边绿得发亮的草地上方燃烧着橙黄和桔黄,挺立在草地和苍天之间的高大桃树幽暗、庄重,就像一尊塑像。在幽暗的桃树下,浅浅的流水在明亮、黄黄的光线下蔓延着。她说:“它在这儿。”可到了晚间,夕阳透过大块云朵的空隙射下耀眼的红光时,她又说:“它在那儿。”晨曦和落日是横贯一天的彩虹的两端,她从中看到了希望和允诺。她干吗还要走得更远呢?可她总是提出这些问题来。当冬天的夕阳匆匆落下时,她看着它的一天在熊熊燃烧中结束。她在这当中没有起到充分的作用,于是她仍在查问:“你这是干什么呢?为什么要烧得乱七八糟的?你为什么这么忙乱,不让我们清闲清闲?”她没有请求丈夫来引导自己。她认为他跟她是若即若离的。她可以举起这孩子,把她掷入火炉中,这孩子可以在炉中,行走在燃烧着的煤炭和熊熊烈焰中,于是,他们三个人就伴着天使在火中行进。
很快,她就对丈夫放心了,她了解他阴郁的面孔上表露出的激情的程度,她了解他修长健壮的身躯,她说那是她的。她不会被忽视,她是一个富足的女人,享受着自己的财富。她很快又怀孕了,这让她心满意足,一切不满都驱散了。她忘记了,她曾目睹着太阳——一位向前挺进的庄严的旅行家升上来又消逝了。她忘记了,月亮曾从高远、漆黑的天幕上的窗口住下观看,魔术般地向她点头打抬呼,作出要她追随的信号。太阳和月亮不停地旅行着,从她这位享受着财富的阔女人身边溜过去了。她也该走了,可当它们招呼她时,她却不能走,现在她必须待在家中。她从对未知的探险中退回来了,她正抚养自己的孩子们呢。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安娜朦胧地有些心满意足了,就算她不再在通向未知的路上旅行了,就算她已经达到了目的地,在她建成的房屋里安营扎寨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她的门仍然会在彩虹下敞开着,门槛上依旧反映着太阳和月亮这些大旅行家们穿过的影子,她的房子里仍然充满旅行的回声。她,她本人就是一扇门和门槛。另一个人通过她进来了,站在她上方,就像站在门槛上一样,看着外面,用手遮在眼睛上寻找着行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