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教堂 (1)
婚后第一年,厄秀拉出生之前,安娜?布朗温和丈夫去拜访了妈妈的朋友斯克里宾斯基男爵。这人一直和安娜的妈妈保持着联系,他总是对安娜过分疼爱,因为安娜是纯粹的波兰人。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快四十岁时,妻子去世了,从此他变成了一个满口胡言、郁郁寡欢的人。丽蒂雅带着安娜拜访过他,那时安娜十四岁,从那以后安娜一直没再见过他。只记得他是个矮个子、出言不逊的牧师,他的喊叫声和说话声让她感到害怕,她妈妈却在一旁用一种奇怪的外国话安慰她。这位小个子男爵对安娜总有那么点不满,因为她不会说波兰话。不过,他仍认为自己是代表兰斯基当她的监护人的。他送给她一些古旧沉重的俄国珠宝,这些珠宝是他妻子的收藏中最便宜的。后来,他就从布朗温家的生活中消失了,尽管他住在仅仅三十英里以外。三年后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他娶了一位英国良家女儿。这消息令每个人都惊叹不已。后来他寄来一本书,书名叫《布里斯威尔教区史》,署名:“卢道夫?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布里斯威尔教区牧师。”这本书文字上没有什么条理,满篇陈旧的趣闻,怪里怪气的。献辞是这样写的:“献给我的妻子米丽森?默德?佩思,在她身上我领会到了英国的宽容精神。”
“如果他领会到的只是英国精神,”汤姆?布朗温说,“这说明他的观察力出毛病了。”汤姆?布朗温陪妻子正式拜访斯克里宾斯基一家时,发现这位男爵夫人的皮肤奶油般光滑,头发是棕红色的,是个阴险的人。一看到她,他就忍不住要盯住她的嘴巴看,她一笑起来嘴巴就渐渐向后咧开去,露出凸现的牙齿来,那副奇怪的笑模样看上去刻毒而又诱人,她并不美,可汤姆?布朗温立即就迷上了她。她像一只小猫那样蜷伏在他身边取暖,同时又躲着他,嘲讽地露出坚硬的爪来。男爵对她很客气,很关心,几乎有些溺爱她。而她愚弄他,乐意让他溺爱自己。她是个奇特的小东西,像雪貂那样柔软、光滑、迷人、美丽。汤姆?布朗温感到迷惘,听任她的摆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像别人引诱她做什么残酷的事情一样。她确实够让老男爵头疼的。
数月之后她生下一个儿子,这让斯克里宾斯基大为高兴。渐渐地,她在村子里有了一个熟人圈子。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有一半威尼斯血统,在德累斯顿受过教育。而这位矮个子外国牧师获得了足以使那发狂的自尊心得到满足的社会地位。安娜和她年轻的丈夫接到邀请他们访问布里斯威尔教区的邀请信时,他们吃了一惊。人家斯克里宾斯基家现在富了,而米丽森?斯克里宾斯基还有一笔私房钱呢,怎么会邀请他们去府上呢?安娜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重振起当年读高中时的最佳风度,同丈夫一起来了。威尔?布朗温红光满面的。他四肢修长,头有点小,就像一只鲁莽的鸟儿,一点儿也没变样。娇小的男爵夫人冲他们启齿微笑。她的确很迷人。那是一种冷淡的欢快相儿,那笑像黄鼠狼的笑一样。
一见面安娜就对她尊重起来,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她本能地被男爵夫人那奇特、孩子般的自信心所吸引,尽管不相信她,但还是对她着了迷。矮小的男爵现在头发很白了,人显得很脆弱。他变得干瘪,满脸皱纹,但脾气暴躁,很倔。他坐着谈话时,安娜看着他瘦弱的身躯、短小、枯瘦的腿和干枯的手,绯红了脸。她承认他有一股内在的男子气,尽管上了年纪,干枯、萎缩了,可他见多识广,有激情,深思熟虑,反应敏锐。他太超然,公正无偏见。女人是根本与他无关的,什么也不能扰乱他。所以他才能做到深思熟虑,反应敏锐。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很有趣。他那固有的顽强天性由于年老而衰败,人变得很直率,充满了信心。她就被这一点所吸引,迷上了他。她观察着他那冷漠、别致的热情之火,被迷住了。
她会选择这团火而放弃她丈夫那消逝着的热能和他那盲目、火热的青春吗?她的呼吸似乎急促而又强烈,好像刚刚从温室里出来一样。斯克里宾斯基一家人让她意识到了另一种更自由的因素,这里每个人都是超然而孤独的。这难道不也是她天生所具有的因素吗?难道布朗温家那甚密的人际关系不是在窒息她吗?与此同时,那位矮小的男爵夫人迷茫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妙的光焰,正同威尔开着玩笑。他不够机敏,无法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但是,他那明亮的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感到她是个怪人,但她没有驾驭他的力量,她脸红了,被激恼了,可她又不住地打量他那黧黑、生气勃勃的脸,奇怪地打量他,像蔑视他一样。
她看不起他那毫无鉴别能力和没有讽刺能力的本性。这本来跟她毫无关系,可她却为此生气,似乎是在嫉妒他。他怀着敬意很有兴致地看着她,像在观看一只玩耍着的鼬,但他本人并没有受到她的影响。他同她不是一类人。如果说她浑身闪烁着耀眼的火焰,他则是一团徐徐燃烧着的红火苗。她从他这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她就要摆出一副咄咄逼人阶级优越感,让他自惭形秽。他脸红了,但仍不反抗她,他跟她太不一样了。她的小儿子跟着保姆进来了。这孩子瘦小机灵,很懂事,时而会显出一种冷漠。他一进来就把威尔?布朗温当成了一个局外人。他在安娜身边停了一下,认识了她,然后就离开她,东瞅西瞅起来,见着什么都感兴趣。
父亲爱儿子,跟儿子用波兰语说话。这幅景象真奇特:父亲对儿子表现出那种生硬的贵族气派,他们之间保持着距离,一面是古老的父权,另一面则是晚辈对长辈的服从。他们两人在一起玩着,但他们之间保持着不同程度的距离,他们是两个截不相干的人,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关系,而是等级不同。而这位男爵夫人却在微笑着,露出凸现的牙齿来,身上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安娜意识到她的生活跟这里的生活有多么不一样了,她自己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她的灵魂迷乱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同丈夫之间的亲昵已变成过去,布朗温家那种奇特的、密不透风的人际关系太火热、太亲密、太令人窒息了,在这种关系下,一个人似乎总要同另一个发生联系,就像血缘关系一样。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她否定了与她年轻的丈夫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他和她不再是一体,他的热量不再能熔化她,不再能溶化她的头脑和个性直到让她与他同此凉热,直到她不再有单独的自我。她需要自己的生命。可他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覆盖她、溶化她,用他火热的生命,直到她连她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都搞不清。
他要把她统一到一个亲密的血液交溶的世界中去,把她封锁起来,让她与冷静的外界隔绝。她需要自己以前那机敏的自我,超然的自我,活跃但不被吸收,活跃是为了自己,索取或奉献,但决不被吸收。可他需要这样的吸收,她仍然在抵抗着他的吸收。但她有点抵挡不住了,她从前在汤姆?布朗温的爱中生活得太久了。离开斯克里宾斯基家,他们又去了威尔喜欢的林肯大教堂,他对她许诺说,他们要一个一个地参观全英国的教堂。林肯教堂是第一个,他说他了解它。临上路前,他开始变得激动起来。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这化?从斯克里宾斯基家出来后,她几乎要生气了。可他却只顾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路。他的心似乎敞开了大门,注意着那座俯瞰着小城的大教堂。他的心早就飞到那儿去了。当他看到远处耸入云端、俯视大地的黑蓝色教堂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教堂是天空上的一个标记,是圣灵,像一只雄鹰一样俯视着大地。
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转向她,兴高采烈地笑了。“那就是她,”他说。这个“她”字让恼怒。干吗说“她”?应该说“它”(英语中用“她”代指一个事物时,表示说话人崇敬的心情。)。这教堂有什么?不过是一座大建筑,一处孤单的古迹罢了,却值得他这样激动不已。她开始让自己振作起来,准备参观教堂了。他们越过了陡峭的山坡,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真像一位即将到达圣地的朝圣者一样。当他们挨近教区时,看见一边是城堡,一边是教堂,这时他的血管似乎像怒放的花蕾。他欣喜若狂。他们穿过大门口,迎面而来的是大教堂的西侧,这一面装饰得很雄浑。“这一面是假的,”他看着金色的石头和双塔说,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它们。一阵狂喜中,他来到了回廊里,他就要看到那未曾见过的东西了。他仰视着渐渐展现出来的石柱,他就要穿过这里走进完美的母腹中去。他推开门,矗立着大石柱的内部漆黑一团,他的灵魂颤抖着要跳出来了。
他被这高大的教堂迷住了,止步不前。他的灵魂跳进了黑暗中,被黑暗所攫取,灵魂离开了自己、昏厥了,这灵魂就在静谧、黑暗、丰沃的母腹中震颤,如同欣喜若狂的生命的种子一样。她也由于惊讶和敬畏而不能自己,尾随他前行。在这里,薄暮是生命的本质,黑暗是所有光明与白昼的萌芽。这里天正破晓,最后一缕余晖正在西沉,永恒的黑暗中生命的白昼将会重复着平静与永恒隽永的沉寂。
远离时间,永远超越时光!在晨暮之间,教堂矗立着,如同一颗沉寂中的种子。发芽前的黑暗,死后的沉寂。这沉寂的教堂,融生死于一体,载着所有生命的喧嚣与变幻,像一颗硕大无比的种子,它会开放出难以想象的辉煌的生命之花。但它自始至终都在沉寂中轮回。在彩虹的衬托下,这装饰着宝物的黑暗教堂里,沉寂中弹奏着乐曲,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死亡中孕育着生命,就像一颗种子里,叶子紧叠着叶子,沉静笼罩着根须,花儿将所有的秘密都珍藏在自己的花蕊中。它挣脱了死亡,投向了生命。它不朽,但它仍会再次拥抱死亡。
在这座教堂里,“过去”和“未来”交织溶汇。威尔?布朗温心满意足了。他从母腹的大门里出来,推开门扇,走入光明中。他穿过阳光,日复一日地走过来,一重又一重的知识,一重又一重的经验都经历过了,但他忘不了母腹中的黑暗,在那儿他就预知到了死后的黑暗。他推开教堂的门,走入双重的薄暮中,走入双重的沉寂中,这里,破晓即将是夕照,始未融为一体。这里,石柱从地面上拔地而起,带着各种聚合着的欲望,每一次都向上跳起,离开地平线,穿过曙光和暮光,穿过所有的欲望,轻轻下落,哦,落到狂喜点上,落到触感上,相逢,满足,握手,紧紧拥抱,中和,完美而令人癫狂的满足,超越时间的狂喜。他的灵魂就停留在那里,停留在穹顶上,牢牢地停留在那超越时间的狂喜中,满足了。
没有时间,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只有这超越时光的完美。地面上无数冲动腾起来在空中相交,汇成狂喜的拱顶。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最终,他恢复了理智,返回了拱顶下的尘世。然后,他又聚集全身的力量,跳跃,跃入高空的黑暗中,跃入丰饶的生命和奇特的神秘中,去感触、去拥抱,跃入妙的境界中,跃入永恒的高峰,跃上拱顶。她也变得难以自己,但是她沉默着,不愿与这里融合。她喜欢这里,是因为这个世界与她自己的世界不太一样,但是她讨厌他的那种忘我的狂喜。他对大教堂的激情最初让她生畏,后来让她气愤了。归根结底,外面还有一重天呢。而在这里,在这神秘的昏暗光线中,当他的灵魂与上升的石柱一起上升时,这灵魂不是上升到群星和清澈的夜空中,而是去和昏暗神秘屋顶下那上升的石柱的冲动相会合、相拥抱。那遥远的拱与拱的相会,石柱的跳跃与冲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屋顶,这东西令她畏惧,让她沉默了。
可是,她牢记着,那辽阔的天空并非蓝色的穹顶,那上面并没有悬着许多闪烁着的明灯,那只是一个旋转着群星的空间,群星上方总是自由。这座大教堂也很令她激动,但她永远也不会愿意让这些由拔地而起的石柱交织成的屋顶把她封盖住,而屋顶外是虚无,虚无,这屋顶纯粹是限制。他的灵魂希望教堂是这样的:这里,这里就是一切,完完全全,永恒:运动,相聚,狂喜,没有时间,没有日夜消逝的幻象,只有这完美相称的空间和运动在加紧、在更新,激情的洪波向着祭坛奔涌,狂喜的潮水一波高似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