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教堂 (2)
她的灵魂也被卷向了祭坛,被携到永恒的边缘,感到敬畏、感到狂喜。可她在被卷向祭坛的过程中都退却着,她不相信祭坛是至高无上的。她决不要让激情把她携去,被甩到祭坛的阶梯上就像被甩到未知世界的彼岸一样。这当中固然有巨大的欢乐和真理,但是,即便是在大教堂炫目的光辉迷住了她的时候,她仍然要求着另一种权利。祭坛光秃秃的,上面的灯光已熄灭了。上帝已不在丛林中燃烧(见《圣经?出埃及记》:上帝在荆棘丛生的森林中召唤摩西,这森林一直燃烧着,永远烧不尽。),他死了,尸体就躺在那里。
她要求自由的权利,要求超越这屋顶的自由权利,她总感到被封盖着。于是她抓住一些微小的东西,这些小东西挽救了她,免于被激情的潮流裹挟着奔向上帝。她胜利地走着自己的路。她要摆脱这死板、一直向前的运动,飞出来,就像一只鸟,柔弱的小爪沾着水从大海中腾起;就像一只鸟那样摆脱那裹挟它涌向一个违反它意愿之目的的大海的冲动和喘息;就像一只鸟一样扑楞着翅膀飞向开阔明朗的天空,高高地俯瞰这死板、负担过重的运动,离开它,悬在空中,东飞西飞,在选择好或找到了飞行的方向,没有沉下去之前寻视,找到答案。
似乎她一定要抓住什么东西,似乎她的翅膀太虚弱,无法将她一直拖出这咆哮着的运动。于是,她看到了石柱上雕刻的那些可憎、奇特的小脸谱,她在这些小脸谱前站立着,着了迷。
这些狡猾的小脸儿从大教堂巨大的潮流中向外窥视,好像一些懂事的小东西一样。他们很明白,他们这些小精灵反驳着人的幻觉,大教堂并不是上帝。他们眨着眼睛斜视着,示意着大教堂的伟大概念所不能包容的许多东西。“不管这里有多少东西,还是有许多东西它没有包容。”这些小脸谱讽刺地说。这些小脸有着与那些涌向祭坛波澜起伏的巨大冲动相悖离的意志,相悖离的动向和知觉,它们挑战般地泛着涟漪向后退却,并且为自己的渺小而胜利地欢笑着。
“啊,看啊!”安娜叫道,“看啊,这些小脸谱多可爱,看她。”威尔?布朗温不情愿地看了看。这声音发自他心中伊甸园中的夏娃。她指着石柱上刻着的一张胖乎乎、狡猾、恶气的小脸儿说:“他懂得她,刻她的那个男人懂这女人。”安娜说,“我敢说她是他的女人。”“那不是个女人,是个男人,”布朗温简短地说。“你这么想吗?才不是呢!不是男人,那压根儿不是男人的脸。”她的话极有嘲弄味儿。他笑笑,继续前行,但她不情愿随他走。她还在这些雕刻画前徘徊流连,没有她相伴他也无法前行,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与他作对的人。她破坏了他与教堂精神上的交流,他皱起了眉头。
“啊,这才好呢!”她又大叫道,“又一个这样的女人,看啊!他让她生气了!多好看啊!他让她变得挺可恶,不是吗?”她高兴地笑道。“他不是恨她吧?”他一定是个好男人!看他,太好了,像个精明的女人。他把她弄成这样,一定很开心。他惹恼了她,不是吗?“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不是女人的,一个和尚,脸刮得很光,”他说。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愿意认为他把他老婆放进了你的教堂,是吗?”她笑着嘲讽道。说完她胜利地笑了起来。她摆脱了教堂,自由了,她甚至毁掉了他的激情。她很高兴,他可是气坏了。他跟她斗着,因此无法保持住对教堂的奇妙感了。他失望了:那对于他来说曾经是绝对、包容了天地的东西,现在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堆形状整齐的死东西——死的,死的。他的嘴唇呈现出死灰色,他的灵魂都愤怒了。他恨她毁灭了他另一个活生生的幻觉。很快他就会变得僵硬、无处存身,没有可供他栖身的信仰。但是他心中的某个地方却更深刻地回应了那些懂事的小脸谱,比他以前回应教堂的冲动更为深刻。
他的灵魂很悲惨,无家可归。他不忍心去想安娜把他从自己喜爱的真实中驱赶出来了。他需要他的大教堂,他要满足自己盲目的激情。可他再也不能了,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两个人都变了。她对他所渴求的东西有了新的尊敬态度,而他感到他的大教堂对他来说再也非同从前了。以前他认为那是些绝对的东西,但现在他觉得它们包容着现实的黑暗和神秘的世界蜷缩在天际下:那是世界中的世界,一个附属品罢了。而从前他却认为那是混乱中的世界:毫无意义的混沌中的一种真实,一种秩序,一种绝对。以前他曾想,他要是能穿过那扇伟大的门,俯瞰通向远方极点那奇妙祭坛的黑暗该多好啊。要是他能够到达那四面窗子高悬、就像镶满珠宝的碑在闪闪发光的地方该多好啊。他靠近那伟大的未知世界,来到它的屋檐附近,他渴望得到的满足和所有的真实都聚集在这里。祭坛是一扇神秘的门,一切都要通过这扇门走向永恒。
可现在,他有点悲哀和失望,他意识到这座门道根本就不是门道。它太窄,是假的。教堂以外有许许多多飞翔着的精灵从来不用通过这嵌着宝石的阴暗地带。他失去了他的上帝。他倾听着花园里画眉鸟的叫声,听到了大教堂里所没有的一个音符:自由,放任和欢乐。在他上班的路上,他穿过一片开满黄色蒲公英的田野。他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这阳光辉煌而清新,他很高兴,因为他摆脱了阴暗的教堂。教堂外是生机勃勃的,很多东西是教堂里所没有的。
他想念上帝,思考着日夜的轮回,那是某种伟大而自由的东西。他想念古希腊礼拜的废墟,似乎一座寺庙不被毁掉,不与风、天空和草丛溶为一体就不能变得完美。他热爱大教堂,把它当作一个象征来爱。他把它看作是它试图所代表的什么而不是它确实所代表的什么。他仍然爱它。他家花园墙外的那座小教堂吸引了他,他很喜欢它。于是他去看管它,保持它。在他心目中,它是一个古老神圣的东西。他照看着石柱和木雕,修理风琴,修复一件破损的雕像,修理好教堂中的坐椅。后来他当了唱诗班的领头人。他的生活中心变幻了,变得更为表面化。他失败了,失去了真正的表达能力,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他不得不循规蹈矩。在精神上,上帝还没有把他创造成人。
安娜现在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了,任丈夫我行我素。她现在宁愿退却,也不去未知的真实世界中去冒险。她现在有了孩子,孩子是她明确直接的未来。如果说她的灵魂无法发出声音的话,她的母腹能发出声音。他家隔壁的教堂对他来说变得非常亲切,非常宝贵。他珍惜它,承担了全部的修缮工作。既然他没有新的事情要做,他就高高兴兴地珍惜着旧的、宝贵的崇拜物。他熟悉那粉刷过的小教堂,在它的阴影中,他被生命包围着。他喜欢陷入教堂的宁寂中,就像一块石头沉在水中一样。他穿过自家的花园,踏着一级级小台阶上了院墙,来到教堂那宁静的环境中。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咣”一声关上了,他的脚步声开始在通道上回响。他的心中也充满着温柔的激情和神秘的寂静,他也感到有点儿羞涩,像一个失败了却在自我安慰的男人一样。他喜欢点燃风琴旁的蜡烛,独自坐在烛光中练习为礼拜仪式唱的赞美诗。粉刷过的教堂拱顶没入了黑暗中,风琴声和风琴的脚踏键发出的声音都消失在教堂那无法替代的静谧中了。教堂中先是飘散着微弱的幽灵般的声音。然后,这乐声又一次激越、凯旋般地震荡起来。
他不再为自己的生活发愁。他放松自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与妻子的关系如果说不是一切,也算是一件大事情。她胜利了,真的。那他就等待、顺从她吧。等待,顺从。她,孩子和他可是一体的呀。风琴道出了他的抗议声。他弹着风琴,可灵魂却处在黑暗中。这孩子给安娜带来了全部的幸福和满足,她的欲望断了,她的灵魂因着孩子而感到幸福。这孩子太柔弱,带起来很困难。但她从未想到她会死,这小东西太弱,她有责任让她长得壮实些。她一心照看孩子,孩子就是一切,她的想象力全被孩子占据了,她是母亲啊,摆弄那小胳膊小腿和小身体,倾听静谧中新生儿的哭叫就够了。她在孩子的哭声和细语中听到了全部的未来,她照看着孩子,掐算着未来的生活岁月,心中萌发出对未来充满激情的满足感,这让她变得生机勃勃,力量倍增,全部的未来都在她这个女人手中掌握着。这孩子还不足十个月,她又怀孕了。她似乎处在旺盛的生命波浪中,对她来说每一刻都是繁忙的多产时刻。她感到自己就像大地——万物之母。
威尔?布朗温把全副身心都扑在教堂上,弹风琴、训练唱诗班的男孩子们,还在主日学校里教着一班学生呢,他很是快活。礼拜六教这些男孩子让他感到快活,他极渴望得到这种快乐。他总为自己接近了他摸不透的某种神秘感到由衷的高兴。在家里,他伺候着自己的老婆,伺候着这个小小的母权制家庭。她爱他,因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同时,她对他总怀有一种肉体上的激情。所以,他就放弃了追求精神上的优越与精神上对她的控制。甚至放弃要求她尊重他的精神与社交生活。他仅仅靠她对他肉体的爱活着,为此他伺候着这个小小的母权制家庭,抚养孩子,干家务,什么尊严,什么位置的重要都不在乎。但是,放弃自己的主见,把生活仅仅局限在自己的兴趣上,让他看上去变得不真实,不重要了。安娜从不公开表明她为他感到骄傲。很快她就学会了漠视社会生活。他并不是那种有男子气的男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会吹牛,但他是她的男人,他对一切男人权力的放弃正好抬高了她在家中的地位。
他总是孤独,把自己摆在次要的位置上,外部世界对他来说竟是那么不值钱。这一点最初激怒了她。用外界的眼光看他,她真想嘲笑他。但是她的嘲笑变成了尊敬,她尊重他是因为他如此简单而又完善地为她服务。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为他生孩子,她喜欢成为孩子的源泉。她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他那莫名其妙的忧郁和愤怒,不能理解他对教堂为什么那样专心致志:他关心的是教堂这座建筑物,他的灵魂对什么充满了激情。他清扫石雕,修复木刻,修理风琴,尽力把赞美歌唱得完美。维护教堂建筑和教堂仪式的完整是他的任务,他的本分就是将那令人亲切的神圣建筑完全掌握在自己手心里并让礼拜的形式更完美。
他闪着光泽的脸上现出一些痛苦与紧张,他的动作表明他紧张。他像一个情人,明知自己被出卖了,但仍然爱着,这爱反倒因为被出卖而变得更为强烈。教堂是虚假的,但他却因此为它服务得更加周到。白天在工作间里他仍然安不下心来。他不是个存在着的人。他机械地干着活儿,一直干到下班回家。他喜欢黑头发的厄秀拉,爱她爱得心头发热,他等待着这孩子变得懂事起来。现在母亲统治着这孩子。但他的心却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时机会来到的。从长远着想,他学会了服从安娜。她强迫他服从她那套法律的精神,但只让他知道一点肤浅的意思。她在与他心中的魔鬼斗争着。当他怒火中烧时,她为这股无名火吃了不少苦头。那一刻,一股恶风似乎要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卷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一切都被他毁灭了。最初,她反抗他。晚上,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跪下去祷告,她看着他跪蜷着的身影厉声问:“你为什么跪在那儿装着祷告?你以为谁像你这样闹气发火时都可以祈祷吗?”
他仍跪在床边一动不动。
“太可怕了,”她继续说:“装模作样!你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你装着向谁祈祷呢?”他仍然纹丝不动,他开始发火了,他的本性似乎都要变坏了。他似乎戴着锁链生活着,时不时地会来一阵这样阴郁、没头没脑的怒火。那火发自一种毁灭欲。她奋起与他斗争,这斗争是可怕的。而斗完了,他们又相互爱抚,那爱也是可怕的。渐渐地,她学会了怎样才能更爱他。她躲他,而一当感到他要发火时,她就不理他,让他一个人守着自己的世界去,而她也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对付他很成功。他为了回到她身边,自己跟自己残酷地斗争着,他终于认识到,如果不回到她身边,他会痛苦死的,所以他力图向她屈服。她害怕看到他眼里那丑陋的目光。于是她主动跟他做爱,占有他,为此他对她充满感激,在她面前显得低三下四的。他为自己搭了一座木工棚,在里面修复教堂里损坏了的东西。这样他可有一大堆事要干了:照顾老婆孩子,管理教堂,还要挣工资。
唉,要是他的目光不那么阴郁该多好啊,他这一点可真不好!可他不得不这样,对自己这个缺点他毫无克服的办法,这是他生来俱有的缺陷。他甚至不得不正视自己阴郁暴怒的脾气,想法克服它。不过,随着她对他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他的脾气也小了许多。有时他呆坐着,脸上会容光焕发而毫无表情,但安娜可以看出他的痛苦。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意识到自己天性中某种没有成形的东西,意识到他身上有一些没有成熟的蓓蕾,有些蓓蕾在他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再绽开、露出黑暗的中心。他身上某种没有绽开的东西限制了他,他心中有一种黑暗他无法揭示,这黑暗也不会自己变得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