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孩子 (1)
从一开始,这孩子就激起了年轻父亲心中某种深刻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来自他那黑暗的世界,太强烈了,他几乎不敢承认。一听到孩子哭,他内心幽远无底的深处就荡起回声,他于是感到恐怖。他一定要知道这危险的深谷到底有多深?他抱着婴儿来回踱步时,被自己血肉的哭声所困惑。这是他的血肉在哭啊!他的灵魂与这突然从他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声音撞击着。有时,当夜色深沉,他昏昏欲睡时,这孩子会哭个不停。他在似睡非睡中伸出手去盖在孩子的脸上,制止她的哭叫。可有什么东西阻挡他这样做,这就是孩子那令人无法忍受的连续的哭声。这哭声是那么无情,毫无原因,毫无目的。
但是,他立即就与之产生了共鸣,他的灵魂回应着这疯狂的哭声。这哭声让他充满恐惧,几乎是疯狂的。他学会了默认,顺从这可怕、杳无踪影的源泉——这是他生命组织的起源。他不是他自己想成为的人!他就是现在这样子:不可预测,强有力,内心黑暗。他变得适应这孩子了,他知道该怎样平稳地举起她那小小的身体。小娃娃漂亮的圆脑袋让他动情了。为了保护这精巧完美的圆脑袋他会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渐渐熟悉了她的小手小脚,熟悉了她的金黄色的眼睛,她的小嘴一张开就要哭、吃奶或者笑着露出奇特无牙的牙床来。他几乎能够理解她那双晃荡着的腿,最初这让他反感。它们奇怪地踢蹬着,那小脚儿软软乎乎的。
一天晚上,他突然发现这小东西光着身子在妈妈的膝上滚着,他感到伤心,这小东西易受伤害。在这个表面坚硬、凹凸不平的世界上,这小东西赤身裸体,随时随地都会受到伤害。可她是十分兴高采烈的。她盲目、可怕地哭着,没有感到自己会受到伤害,她的哭声中丝毫没有屈服、无援的恐惧。他不忍心听她哭叫。他的心缩紧了,对整个世界都警惕着。但他等待着这些日子的恐惧消逝,他看到欢乐正在来临。他看到了孩子那可爱、奶油色、清爽的小耳朵,看到一撮黑头发被揉搓成一团金黄色,就像一撮黄土。他等待着孩子变成他的,看着他并且答应他的呼唤。她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但她是他的孩子,他的血肉震颤着传导给了她。他充满激情地开怀大笑着把孩子揽在怀中。孩子理解他。当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看他的时候,他想让它们理解他、认识也。他证实了这一点:孩子理解他,冲他绽出一个奇特的笑脸。他把她拥在怀中,放声大笑起来。
孩子那金黄色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到年轻的爸爸黧黑闪光的面庞她的眼睛就睁大了。她更了解妈妈,更需要妈妈,但她跟爸爸在一起时最高兴,达到了快乐的最高点。她长得壮实了,自由自在、充满活力地动着,发出像是说话的声音。现在她已经是个小女婴了。她已经认识了他那有力的手臂,被他用力握住手时她极为高兴,他跟她玩起来时,她就欢笑大叫。他的心头热乎乎的,充满了对孩子热烈的感情。她刚一岁多一点,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从此他把厄秀拉独占了,她是他的大女儿,他把自己全副的身心都寄托在她身上。
第二个孩子生着深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皙,人们说这孩子更像布朗温家的人。头发是金黄的嘛。可他们忘了安娜小时候的头发也是金黄的,而且很硬。他们给这新生儿起名叫戈珍。此时,安娜比先前更强壮了,但不那么热切了。第二个孩子不是个男孩儿,对此她并不在乎。她有奶水喂孩子,这就够了。啊,啊,那小生命吸吮她的奶水,真让她感到巨大的幸福!啊,啊,啊,当这孩子长壮实了,两只小手盲目但充满激情地揪、抓她的双乳,小嘴儿盲目而有力地吸吮她的奶水时她是多么高兴啊。当那小小的身体埋进她的怀抱,嘴巴吸吮着,喉咙嚅动着,吸呀,吸呀,从她体内吸走生命去制造新的生命时,那一刻是绝对宁静的。她几乎因为获得了自身的存在而欣喜若狂地啜泣,她多么狂喜啊。当她的乳头缩回时,那双小手就疯狂地抓住它。有了这些,安娜就满足了。她似乎沉溺在一种做母亲的狂喜中,这就是一切。这样,父亲就拥有了断奶后的大女儿了,厄秀拉那金黄色、闪烁着惊异的目光生动的眼睛是为他而生的,她藏在母亲背后等待着,直到需要他时才站出来。做母亲的只感到一种妒意刺痛了自己,但她仍然更关注小的,戈珍全部都属于她,戈珍的需要直接与她相关。
于是厄秀拉就成了父亲的心肝宝贝。她是小小的花朵,而他是太阳。他耐心,充满活力,主意也多,他教她做有趣儿的小事情,他让她那小小的心愿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她用自己那任性的笑声和欢叫回报他。有了两个孩子后,家里请了一个女人来做家务。安娜一心照顾孩子。两个小孩子对她来说不算多。除了照管孩子,她讨厌做任何别的事。当厄秀拉蹒跚学步时,她显得很专心,很忙碌,总在自己玩耍,不需要别人的照看。到晚上快六点时,安娜常会穿过胡同口走到门口,把厄秀拉举起放到田野上,说:“去迎爹爹。”不一会儿,威尔?布朗温就爬上了陡峭的山包,他看到前面坡顶上有一个黑脑袋小老鼠在随风摇曳,他就像小风车似的疾跑着伸开双臂,上下挥舞着跑下山来。他的心跳到了喉咙,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跑去,去抓住她,真怕她摔倒。她雀跃着,风风火火地奔过来,小胳膊小腿儿都飞舞起来了。一把她拥在怀中他就高兴了。有一次当她飞跑着来迎他时,他眼看着她向他张开双臂跑过来了,可她突然打了一个趔趄,摔倒了。他抱起她,发现她的嘴巴流血了。他永远不忍心想这件事,他一想起来就想哭,甚至当他上了年纪,她与他变得陌生了,也是如此。他多么爱那个小厄秀拉呀——他的心感到烧焦般的疼痛。
当她长大了一点以后,他眼看着她不顾一切地翻身越过栅门,冒着危险东摇西晃,摔倒了又爬起来,朝他飞奔而来。有时她喜欢骑在他肩膀上,有时她喜欢拉着他的手走路,有时她会张开双臂抱住他的双腿然后又松开手跑开去,他边走边大叫着招呼她。他不过是个又高又瘦、年仅二十二岁的大孩子。是他为她做好了摇篮、小椅子、小凳子和高椅子。是他常把她放到桌子上去玩,他还会用一根旧桌子腿为她做玩具,她看着他说:
“给她做双眼睛,爹爹,做双眼睛!”于是他用刀子剜出两只眼睛来。她很爱打扮自己,所以他就在她耳朵上拴了一根棉线,附上一颗蓝珠子,充当耳环了。她的耳环各不相同,有红色的,有金黄色的,还有一颗是用珍珠做的。他晚上回到家中,看到她头戴耳环自我欣赏着,就说:“今天戴上最好的金耳环和珍珠耳环了?”“是的。”“我猜你去见过女王了?”
“是的,我去了。”“啊,她怎么说?”“她说,‘你别弄脏了这身漂亮的白衣服。’”他把自己盘子里最好吃的东西拨给她吃,把它们送进她那鲜红、湿润的嘴巴中去。他还会用果酱在黄油面包上做出一只鸟儿来,她吃得有滋有味的。帮工的女人把茶具洗好后就离去了,这家人自由自在了。威尔?布朗温常常帮着替孩子洗澡。他让孩子坐在膝盖上跟她商量好久才能为她脱衣服,跟她说话的样子真像在谈论着什么重大事情。突然,她不听了,她看到一颗玻璃球滚到角落中去了,就滑下去追,并不急着回来。“回来,”他说着等她回来,可她入迷了,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回来,”他重复了一句,话音中带着命令。她笑了,仍装出很入迷的样子。“你听到没有,太太?”她兴高采烈地笑着奔过来。他冲向她,旋风般地抱住她。
“让你不过来!”他粗壮的双手摆弄着她,搔她,她开心地笑啊,笑。她愿意他用力量和命令征服她。在她眼里,他是个大力神,是一座力量之塔。有时,孩子们上床以后安娜会同他扯闲篇儿。他书读得很少,读到点什么,那东西都会成为一种燃烧的现实,成为他窗外的又一幅景致。而安娜飞快地浏览一本书,就为看个故事,这就够了。所以,他们坐在一起说的全是些闲话。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他们无法说出。他们往往沉默无语,偶尔才说上几句。他们要说话就是闲聊。她并不喜欢做针线。她坐着暇想的样子着实好看,喜滋滋的,好像她的心豁然开朗起来了。有时她会转身冲他笑着告诉他白天发生的一些小事儿,他听了也会笑起来,他们会聊上一阵,然后他们又都沉默了,连生命和躯体都沉默了。她长得瘦削,但气色不错,挺有活力。她不爱干活,懒洋洋地端庄坐着,那无所事事的样子倒近乎于庄严,她显得漠然,很有信心。他们之间的联系是说不清的,但很强有力,这强壮的纽带使别人无法接近他们两个人。
她知道他的面孔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变得更紧张了。那表情茫然的脸,黑红黑红的,不那么像常人的脸,脸上的光泽很强。有时,当他的目光与她相遇时,他那目光中闪出的一道黄光让她感到一阵昏厥,他的脸上现出的是一种令人心动、有点奇怪的微笑。她的目光都懒散地转开去,然后她似乎麻醉般地闭上双目。于是他们都沉入了同样浓重的黑暗中去。他具有一只年幼的黑猫的特质,蹑手蹑脚,乘人不备时渐渐溜出来,偷偷地、强有力地抓住她。他叫喊着,不是呼唤她,而是呼唤她心中的什么东西,这东西来自她无意识的黑暗心灵,微妙地与他的呼唤相应和。他们就这样同处于黑暗之中,充满激情,销魂荡魄,留连于每一天的背面,而不是白天。白天,他似乎睡着,没有感知。只有当黑暗让他放任自由时她才能了解他,他才能用自己那金黄色的眼睛认清自己的意图,他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清自己的欲望。于是她就被迷住了,灵魂微微跳动着回应他那粗犷、富有穿透力的召唤,黑暗被唤醒了,激动万分,由于某种未知、压倒一切的东西的渗透,这黑暗耸立起来了。现在他们相互了解了;她是白日,是白天的光芒,而他则是阴影,尽管被弃之一旁,可黑暗中,蕴藏着强烈的情欲。
她不再怕他,也不恨他,她学会了让他来充实自己,学会了将自己献给他那黑暗的情欲力量,这力量在白日里藏而不露。她的眼睛奇特地转动着,似乎她恍惚中渐渐游离了自己正常的意识,当什么东西威胁并与她的理智作对时,她的眼睛里就闪出这种目光。就这样,他们在白日里相分离,在浓重的黑夜中相结合。他尊重她白日里的权威,一直不让这权威受到侵犯,而她呢,在所有的黑夜里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那密不透风、富有催眠力的放荡恣肆。他所有的白日活动,全部的社会生活都是一种休眠。她想要自由,归属白天。而他在白天工作,从而躲避白天。喝过下午茶以后,他就进到棚子里做木工或干他的木雕。他正在修理布道坛,将那千疮百孔的布道坛恢复原样。
但他喜欢让孩子靠近他,就在他身边玩耍。这孩子是一线光明、真正属于他、在他黑暗的心目中闪烁的一线光明。他让门虚掩着,当他一感到有另一个身影时,他就知道她来了,他心里满足了,就歇下来了。当他同她独处时,他不想注意她,不想说话,他只要不思也不想地生活,身边闪动着她的身影。他总是沉默。当孩子推开门时,会看到他袖子高高挽着,借着灯光工作着。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很散漫,就像随便把他包上了一样。衣服里面,他的躯体为自身充满负荷、灵活的力量所占据,很孤独。厄秀拉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记得他的胳膊,胳膊上长着一层好看的黑茸毛,活泼有力,在板凳上干着活儿。那双胳膊总笼罩在寂静中。她在棚子门口逗留一会儿,等着他来关注自己。
他转过身来,他那浓黑弯曲的眉毛微微上挑一下召唤道:“唉,唧唧喳喳小姐!”他把她身后的门关上。这孩子喜欢待在这座棚子里,这里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响着刨子、锤头和锯子的声音,可也为这位劳动者的沉默所笼罩。她继续玩着,入迷地在刨花儿和小木头橛儿中玩着。她从不摸他,他的脚和腿就在眼前,但她不摸。她就喜欢当他晚上去教堂时追在他身后跑。如果那儿就他一个人,他会从墙上把她悠过去,让她也进教堂里去。大门关上后,他们父女俩占据了这个巨大、暗淡、空旷的地方,她又狂喜起来了。她看着他点燃风琴上的蜡烛,等他开始弹奏曲子后,她就在屋里跑来跑去,像黑暗中的小猫,大睁着眼睛自己玩自己的。绳子恍恍惚惚垂下,从塔的腹部垂到地板上,绞在一起。厄秀拉总想抓到那松软的红白相间或绿白相间的绳扣结,可扣结悬在她头顶上,她够不着。有时她母亲会来领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