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5)
他走着,有些失魂落魄。“那个人是谁?”他的姐姐艾菲问。“说不清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她挺逗乐儿的,”艾菲用近乎挑剔的口吻说:“那女孩子真是妖气十足。”“妖气,她怎么有妖气?”“你自己看嘛。她母亲还算一般,可那小的倒丑得要命,那女人有三十五岁了吧。”他没在意,姐姐还在说着。“对了,她可以做你的女人。你最好娶了她。”艾菲说,可他还是满不在乎。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另一天,喝茶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桌旁,听到有人敲门。他吃了一惊,从来没人敲过前门呀。他站起身拉开门拴,旋动了那把大钥匙。门开了,那位陌生女人站在门槛上。“能给我一磅黄油吗?”她用一种奇特的外国腔问。他试图弄懂她的问话。她疑惑地看着他。可在问话的背后,在她一动不动的站立中,又有什么东西在使他动心呢?
他向旁边跨了一步,她立即就走进屋来,好像他打开门就是为了让她进来的。这又让他吃了一惊。他进了厨房,她也跟了进去。擦干净了的松木桌上摆满了茶具,炉子上火势很旺。一条狗从炉边上跃起向她跑过来。她无动于衷地站在厨房里。“蒂丽,”他大声叫道,“有黄油吗?”陌生女人一动也不动。
“啊?”远处传来蒂丽尖声尖气的回话。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我们的黄油全在桌子上呢。”蒂丽在牛奶房里尖声回答着。布朗温看了看桌子,盘子里有一大块黄油,几乎够一磅了。圆圆的黄油块上印着橡树果和橡树叶的图案。
“我叫你来你能来吗?”他大吼着。“叫我干什么呀?”蒂丽不满地说着,从另外一扇门的门缝里往里窥视着。她看到了这个陌生的女人,一双斗眼儿都看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没黄油吗?”布朗温又不耐烦地问了一遍。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在桌子上。”蒂丽不耐烦了,“就这些了,再多一丁点儿黄油我们也没了。一阵沉寂。陌生女人开口了,她的口音清晰,一听她的话就知道是考虑以后才开口的。“哦,那谢谢了,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她不懂这儿的人为什么这样没礼貌,这让她有点为难。可这时布朗温心里有点慌,人家几句客气话就让他脸红了,不过他没有就让她走。
他看看桌上的黄油对蒂丽说:“拿个什么东西把那块给她包上。”他拿起一把干净的刀子,削掉了摸过的那一块。他那句“给她”慢慢地打动了外国女人却把蒂丽惹翻了。“牧师应该从勃朗家取黄油,”这女仆愤愤不平地说,“你拿了我们的,我们明天一大早头一件事就得炼黄油。”“是的,”这波兰女人拖着长腔说,“我到勃朗太太的牛奶房去了,她没黄油了。”蒂丽气得昂起头来,真想说:按买黄油的规矩,当人家缺黄油时,你这么没脸没皮地来敲人家的门要一磅应急真是太不礼貌了。既然你该找勃朗家,就去勃朗家好了。噢,他们家没了,来找我家的充数呀。
布朗温明白蒂丽的这番无言的表白,波兰女人却觉察不出来。她只想为牧师搞到黄油。反正明早蒂丽就要做黄油,她就干脆等着。“算了,就这样吧,”布朗温打破了沉寂大声说道。蒂丽进了里门。“大概我不应该来,”陌生女人望着他说,似乎是要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感到困惑。“看你说哪儿去了,”他只剩下招架的功夫了,试图显得和蔼一些。“您——?”她故意这样开了头,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说了。她只是一直看着他,因为她讲不好这种语言。他们面面相觑。狗从她那边跑到他这边,他弯腰去摸它。“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哦,谢谢你提起她,她很好。”就这么一句话算回答他了,这不过是一个人讲外语时的一句客套话。“您请坐。”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细长的胳膊从大衣褶里伸出来,放在膝头。“你对这个地方还不熟。”他没有穿外套,站在炉前地毯上,背对着火炉。他的双目好奇地直视着这个女人。她那么稳重,这让他高兴又让他动情,所以他很随便,他觉得要是自己摆出主人的样子来,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她琢磨着他说的意思,眼睛打量着他。“不熟。”她听懂了,又说:“不熟,这儿很新鲜。”“你发觉这儿有点粗野吧?”他问。她盯着他,意思是让他再说一遍。“我们的生活方式对你来说是粗野的,”他重复说。“是的,是的,我听懂了,是不一样,有点怪。不过,我在约克郡住过。”“哦,那好,这儿跟那儿差不多。”她不太明白。他为自己辩护,自信又亲昵,这使她感到有些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对她平等相待,为什么他一点客套都不讲?“不——”她含糊其词,眼睛盯着他。
她发现他年轻、天真又粗鲁,跟他没什么交道可打。可他又是那么英俊,头发生得金黄,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活力,身体很健壮。他似乎跟她是平等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很难让她理解。他热情、粗鲁又自信,好像不知道世上还有犹豫二字,是什么使得他这样稳健呢?她不知道。她揣度着,四下打量着他住的这间房子。这里的东西让她眼熟、着迷,同时又让她感到恐惧。老式的家具就像老态龙钟的人那样眼熟。整间屋子跟他本人差不多,好像他与这儿的一切融为一体了,这使她很不安。“你在这屋子里住了好长时间了吧?”她问。“我一直住这儿,”他回答。“噢——那你们家里的人呢?”他说:“我们家在这里住了二百多年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他,她要弄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感到他是为了她才待在这个地方的。“这地方都是你自己的吗?这房子,这农田——?”
“是的,”他说着低头看看她,碰到了她的目光。她心里一颤,她并不认识他,他是个外国人,他们之间没什么交道好打。可他的样子却搅乱了她的这些看法。他自信、直率得出奇啊。“你过得很孤单吧?”“如果你管这叫孤单,那就是孤单。”她又不懂了。她还没听到过这样说话的。这是什么意思?每当她看他一会儿以后,他俩的目光就不可避免地相遇了。她感到一团火烧燎着她的意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但心里却打开了小鼓儿。这位近在眼前的是个什么人呢?她都遇到了些什么?他那年轻、闪着热切光芒的眼睛似乎表明他有权利跟她交谈,有权利保护她。可他又是怎样表达这一切的呢?为什么他要同她讲话?为什么他的目光那么自信,对她又是那样信任?他不会是在等待什么许诺或暗示吧?蒂丽拿着一大块黄油进来,这两个人都沉默了。他觉得这女仆进来后,他应当开口说话。“你的小女儿多大了?”“四岁了。”“她父亲去世还不久吧?”“他去世时她才一岁。”
“三年了?”“是的,他死了三年了。”她平静,简单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绽开了某种少女的情窦。他感到自己跟她有些若即若离的,她坐在跟前让他如坐针毡,后来他简直不知所措了。他看到这女子的眼睛里透着疑惑的神情。蒂丽把黄油交给了她,她忙站起身来。“太谢谢您了,这多少钱?”“就算我们送牧师的礼品吧。”他说,“我反正是要去教堂的。”“你最好去教堂时把黄油钱捎回来。”蒂丽坚持要求他这样做。“装进包里去吧,嗯?”他说。“多少钱呀,请告诉我,”波兰女人对蒂丽说。布朗温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好吧,那就多谢了。”她说。“什么时候带您的小女儿来看看我们的鸡群和马群,她喜欢就让她来吧。”他说。陌生女人说:“好,她会喜欢来的。”她走了。她一走,布朗温的脸色就阴沉起来了。他没心思去理会不安地看着他的蒂丽,她还想让布朗温替她消除疑虑呢。他什么也不能想,他觉得他跟这陌生女人有了某种无形的联系。他感到痴迷,又想入非非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五脏六腑中,又有什么在冲动。好像一道强光闪过,刺得他睁不开眼,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这耀眼的光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像一股秘密的力量把他们连在一起了。自从她来这儿以后,他就一直神魂颠倒的,沉醉在临近的狂喜之中,就像一个即将得到新生的动物。她带着女儿到玛斯来过两次,可他俩之间隔着一层极冷静的东西,就像都麻木了一样。所以没什么积极的变化。
他几乎没注意到那孩子。他只是把她抱在马背上骑马,给她几颗玉米喂家禽。就凭他天生的快乐性情,他就赢得了孩子的信任,甚至好感。有一次他驾车从伊开斯顿出来,半路上遇到了她们娘儿俩,就让她们上车。这孩子紧紧抱住他,像是要得到他的爱抚。而母亲却不动声色。他们的心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他们都沉默不语,似乎是失去了意志的人。他只是看到她的一双没戴手套的手掌合插在膝盖中间,他还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那东西箍着她的生命,这婚礼戒指限制着她的生活,而这生活中是没他的份的。不管怎样,他们俩还是能相会的。他扶她下了马车,几乎是把她举了起来,他感到自己有权利这样把她举在两手之间。当然她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属于那个在背后看不见的人。可他必须照顾她,她太充满生气了,不能不管她。
有时她那模棱两可的样子真让他生气,让他发怒,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她不动声色,也不亲近他,这让他又为难又气愤。可他还是忍了好久。以后,她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他终于发作了,他想走,躲开她。那天她带着孩子到玛斯来,正赶上他发火哩。他与她面对面站着,他真是一条阴沉的壮汉子。虽然他没说什么,可她还是觉察出他在生气,他不耐烦了。她似乎再一次从麻木中惊醒过来了,她的心里激荡起一股疾流。她看着这个陌生人、一个够不上绅士可仍然坚持要进入她的生活的人。于是,一阵新生时的巨痛使她的全身血管都绷紧了,变了形。她确实应该重新开始,以一个新人、新的躯壳去迎接对面那个盲目执著的身躯。他的皮肤下燃烧着一团烈焰,使她振作。她感到他在颤抖,感到了他的新生。她需要这个,需要他给她带来新的生命,也需要同他一起得到新生。可她必须保护自己,因为新生也意味着毁灭。
当他一个人在田里干活、或是在母羊产羔他守坐在一边时,眼前的一切和日常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应该娶她,她应该是他的生命。渐渐地,就是看不到她,他也能了解她了。他愿意把她看作他的保护对象,就像保护一个没父母的孩子那样。可事实上这不可能,他不得不放弃这种美梦,她很可能会拒绝他,再说他也怕她。在那漫长的一个二月的夜晚,当他守护着生产中的母羊时,从羊棚里眺望闪烁的流星,他感到他是不属于他自己的。
他必须承认他不过是沧海一栗,是不完整的,他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黑黝黝的天空上游动着群星,整个星座是按照亘古不变的轨道运行的。所以,他显得渺小,应该对更大的次序俯首听命。除非她肯找他,否则他就会装没事人儿,这真让人痛苦。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不理不睬,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为她而存在。他发火,挣扎得精疲力尽也解脱不了。于是,他声称自己一个人也挺好,他是个大丈夫,能独当一面。但他必须承认,他应该在这群星灿烂的夜晚,自己委屈一点,他承认,他知道,如果没有她,他算什么?他是不算什么,可跟她到了一起他就活灵活现了。如果她现在从羊圈附近湿漉漉的草丛中走过来,在母羊和羔羊烦躁的咩咩声中走来,她就会使他成为一个完整、完美的人。如果真会这样的话,那她就应该来呀!会的,命中注定会这样的。
很久以来,他一直下决心要向她求婚。他知道,如果他要求婚,她一定会默许的,一定会这样,决不是相反。他对她有点了解了:她穷困、孤单,在她丈夫去世前后那段日子里,她在伦敦生活得很苦。可在波兰,她是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什么她出身高贵啦,她丈夫曾是位出色的大夫啦,什么她丈夫比她逊色多啦,这些不过是些耳闻和风传。可有一种内在真实的东西,一种灵魂上的逻辑把他和她连在一起了。三月的一个晚上,室外狂风怒吼,求婚的时刻到来了。他伸着手烤火,伸向火苗儿,他决定今天晚上出去。他问蒂丽:“有没有一件干净的衬衫?”她说:“你还不知道吗,你有干净衬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