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6)
“好,拿一件白的来。”蒂丽拿来一件他父亲留下来的亚麻衬衫,当着他的面在火炉上烤干。她默默地、苦苦地爱着他,可他倒好,斜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膝,想得出神,对她根本没有注意。最近,她无论在他面前做点什么事,她的心都在颤抖着要喊出声来。这时,她铺开衬衫时双手都哆嗦开了。他再也不喊叫,也不开玩笑了,屋里的沉寂气氛简直让她发抖。他梳洗时,似乎觉得意识的最深处断断续续地冒出一股股泉水来,这真有点奇怪。“就该这么办。”他弯腰从火炉围杆上拿起衬衫,自言自语道:“应该这样,为什么不呢?”他对着墙上的镜子梳理着头发,冲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这个女人并不是哑巴,她并不是在小题大作,她有权自得其乐,她愿意冒犯谁就冒犯谁。”这个道理让他想了很多。“你要什么?”蒂丽突然出现了,她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就走进来了。她站着,看着他梳理他那淡黄的胡子。他的目光平静、无动于衷。
“哎,”他问,“剪刀放哪儿了?”她找来剪刀,仍然站着看他伸出下巴来修理胡子。“看你,像是在参加剪胡子比赛似的,”她担心地说。他很快就把嘴唇上沾着的毛渣儿吹掉了。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仔细地卷着袜筒,然后穿上他最好的上衣。黄昏的时候,他打整好了,然后到果园去采水仙花。苹果林里春风劲吹,朵朵黄花儿在风中摇曳着。当他弯腰去折吹倒了的脆嫩花枝时,他甚至听到了花枝在喃喃低语。当他走出花园门口时,碰到一位朋友冲他喊:“干什么去呀?”“去找女人呀!”布朗温回答了一句。蒂丽惊恐不安,激动万分,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了。
他爬上山梁,向教区牧师住宅走去。风透过篱笆吹了过来,他用自己的身体为那束水仙花挡着风。他对别的全然无知,只知道风在吼叫。夜幕降临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呼呼作响,像吹哨又像在击鼓。他知道牧师这时一定在书房里,波兰女人和她的小女儿一定在舒适的厨房里。在黑暗中他穿过大门走上一条小径,径边几朵水仙被风吹弯了腰,苍白的花瓣儿撒了一地。厨房的后窗子里透出一道亮光,照在灌木丛中。他开始犹豫起来,这事儿该怎么办啊?从窗口看去,他看到她坐在摇椅里,膝盖上坐着已换好睡衣的孩子。这个孩子有一头金黄茂密的头发,炉火晖映着她光洁的脸蛋儿,她似乎像大人一样沉思着。
母亲的脸显得黯淡、平静,他看得出,她正沉浸在过去的生活中。这让他很痛苦。女孩子的头发像是束在一起的玻璃一样熠熠发光。她的小脸儿透着银光,活像一支只是里面的灯芯在燃烧着的蜡烛。风在吼,母亲和孩子恬静地坐着。孩子的黑眼睛无神地看着火光,母亲望着空中。小女孩几乎要睡着了,她完全是强打精神睁着眼睛。风摇撼着房屋,布朗温发现女孩儿突然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小嘴张了几张。母亲开始摇动她,他先是听到了摇椅嘎嘎的响声,然后听到她用外国话吟着低沉、单调的歌。又是一阵大风,母亲似乎离开了椅子,孩子的眼睁得大大的。布朗温抬头看去,云在聚集,在黑黝黝的天空上越聚越大,越聚越快。屋里传来孩子执拗、高声的抱怨。“妈,别唱那支歌儿了,我不想听。”歌声减弱了。“你该上床了,”
母亲说。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舍不得去,母亲却显得心不在焉。孩子仍在磨磨蹭蹭,赖着不动。突然传来孩子清脆的声音:“我想听你讲故事。”风仍在吼。故事开始了。孩子依偎着妈妈。布朗温在门外等待着,不时看看狂风中猛烈摇曳着的树木和越来越黑的天空。他要追随自己的命运,他正踏在命运的门槛上。孩子偎蜷在妈妈怀中一动也不动,漂亮的发丝下一对黑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真像一只睁眼睡觉的小动物。母亲几乎是坐在阴影中,故事几乎是在自动进行着。布朗温站在门外看着夜幕降临,时间不知不觉地逝去了。握着水仙花的那只手变得冰凉了。故事讲完了,母亲终于站起身来,孩子还勾着她的脖子吊在她的胸前。这女人一定很壮实,否则就受不住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吊在脖子上。小安娜勾着母亲的脖子,粉红美丽而不可思议的脸偎在母亲的肩膀上,早睡着了,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依然使劲睁着,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斗争着。
当她们离去后,布朗温猛地从原来站着的地方弹起。他望了望四下黑漆漆的夜,他希望这个夜晚会真的像刚才那样美、那样亲切。他奇怪地感到这孩子就压在自己身上,是一种痛苦,像命运一样压在身上。母亲走下楼来,开始折叠孩子的衣服。他叩响了门,她惊奇地把门打开,像遇到生人那样发窘、不安。“晚上好,”他说,“我就待一会儿。”她的表情急剧变幻着,她没有准备呀。她低头望去,窗户里射出的光照在他身上,他手里拿着一束水仙花,身后黑漆漆的。他穿着黑衣服,这让她更难辨认他了。她很害怕。
可他已经踏进了门槛,随手关上了门。她转身进了厨房,她被这位夜间来客吓坏了。他摘下帽子,向她走过来。然后他站在灯光下,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持着黄色水仙花,他全身从衣服到袜子都是黑的。她后退一步站着,那样子怪可怜的。她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是为她而来的。她只看到那黑衣人的影子向她压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束花儿。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庞和闪动着的眼睛。他盯着他,虽然看不清,但他下意识地感到了她的存在。
“我来跟你说句话。”他说着大步走到桌前,放下他的帽子和鲜花,鲜花在桌子上散了开来。她后退着,失去了自控能力,失魂落魄了。风灌进烟囱中呼呼作响,他等待着。他的手空了,只好双手握起来。他感觉到她站在那儿,茫然、恐惧,不过他们是相亲相爱的。“我来这儿,”他用一种平淡得出奇的口吻说,“是来求你嫁给我。你现在是自由的,不是吗?”一阵长时间的沉寂。他那蓝蓝的眼睛镇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到真实的答复。她仿佛进入了被催眠状态,非回答不可:“是的,我可以自由结婚。”他的目光变了,和蔼多了。他好像要从她身上看出真正的她来。
他们目不转睛地久久相望,似乎要一直这样望下去。她好像被这目光钉住、化为乌有了。她颤抖着,她感到自己已被他创造着,不由自主地与他融为一体,跟他一起陷进共同的意志中去。“你需要我吗?”她问。他的脸一下子变苍白了。“是的。”静谧中仍然有不安的气氛。“不,”她指的是他,“我不知道。”他感到心像裂了一样,紧握的拳头放松了,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站着,看着她,手足无措地站着。他已经莫名其妙地瘫软了。一时她在他眼里变得不真实了。然后他看到她向自己走来,不知为什么似乎没有动就直接来到他的面前,又像是一下子被什么冲到他面前来的,她把手放在他的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