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7)
“是的,我想要,”她不动声色地说着,一双凝视着他的大眼睛里目光坦率。那双刚张开来的眼睛,目光里有百分之百的真情。他站立着,脸色苍白起来,他的眼睛被她盯得怪不好受的。她似乎用一双全新的、孩子般的大眼睛看着他。她以一种奇怪的、让他心驰神往的动作将自己棕色的脸庞和自己的胸膛慢慢靠近他。一个深深的吻,让他的头都要炸裂了,眼前顿时一阵昏黑。他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忘却了一切。要不这样他就会发疯。在他的怀中,她娇小、轻盈的身躯完全像个孩子。可她那样忘情,紧紧地拥抱着他,这真让他受不了。他转身寻到一张椅子坐下来,仍然把她抱在胸前。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睡得沉,睡得香甜。
他渐渐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还在拥抱着她,她跟他一样安宁,沉浸在幽幽缱绻之中。他清醒了,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新生的婴儿。一切都生气勃勃,光耀夺目,像早晨一样清新。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就像破晓时分,狂喜和朝气充满了人间。她跟他一起静静地坐着,似乎有同样的感受。她仰望着她,一对朝气篷勃的大眼睛闪烁着火花。他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吻着。在他们的心中是一片晓天晴空,新的生活开始了,那简直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令人沉迷。他猛地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的目光很快就变得黯淡了,渐渐地她把头埋进她的怀抱里,娴静地躺着,她有点倦意。她的头沉下去了,她累了。她有点想拒绝他。“还有孩子呢,”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他没听懂,因为好长时间他没听到声音了,现在他才听到风在吼叫,好像刚开始刮起来。“我知道,”他并不理解。他的心微微有些发痛,眉毛轻轻地收敛了,他没得到想捕获的东西。
“她问:“你会爱她吗?”他的心又迅速地一缩,痛苦又传遍了全身。“现在我就爱她,”他说。她还在贴着他躺着,默默地得到他身体的温暖。只要她在身旁,他就深深感到这一切是真的。她从他那里获得热量,并把自己的力量和特别的信心都交给他。可她看上去又是心不在焉的,她在想什么呢?他满脑子都是疑问,他毕竟不了解她。她说:“再说我比你大得太多。”“你多大?”“三十四岁。”“我二十八岁。”“差六岁。”
他对此特别关心,哪怕能稍稍满意一点也行。他边听边想,让她躺在自己的怀抱中独自想心事真是太美了。这样他可以用自己起伏着的胸脯把她托起来,从而感到她生命的重量。于是,他变得完整了,凛然不可摧。他没有打扰她。他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多奇怪啊,她全身都尽情地压在他身上,这让他暗自非常得意。用起伏的胸膛支撑着她,这让他感到自己很强壮。这两人的完整是牢不可破的,他感到自己像上帝一样,信心百倍,不可动摇。他在猜想,如果牧师知道了会做何议论?“你不必再在这儿待下去当女管家了,”他说。“我也喜欢这儿,”她说,“我到过许多地方,这儿挺好的。”他又沉默不语了。她和他挨得那么近,可她的回答竟是那么不着边际,不过他不在乎。“你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我父亲是个地主,”她说,“家住在河边上。”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一切都还像以前那么模糊不清。不过,既然她离自己那么近,这也算不了什么。“我是个地主——一个小地主儿,”他说。“嗯。”
他搂着静静地躺在胸前的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长时间。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丰满的胳膊上,放到那不可名状的地方。她似乎挨得更紧了,他只感到一股烈焰窜上了胸膛。可他激动得太早了。她站起身来,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小块茶盘布,然后摆好一只茶盘。她干得娴静、稔熟。在华沙时以及在以后的起义中,她一直在她丈夫身边当护士。她还在忙着摆盘子,布朗温似乎感到被冷落了,他坐了下来,他不能容忍她这样做。她还在忙来忙去,真令人难以理解。就在他坐着猜想时,她靠近了他,灰褐色的大眼睛疾视着他,那眼神几乎是在微笑,可她那丑得令人疼爱的嘴唇却一动都不动,有点沮丧。他害怕了。他的双眼因为不适应而有些发酸,在她面前垂下了眼皮。他感到自己在退却,但他还是站起身来,似乎温顺地低下头去吻她那张沉重、沮丧、宽阔的嘴巴,那张嘴巴纹丝不动,他实在怕极了。他没有得到她。
她转开身去。牧师的厨房里很零乱,可在他眼里,有她和孩子在,再零乱也是漂亮的。她身上的那种遥远的美,他接触到的某种东西,让他的心咚咚直跳。他站着,心神不定地等待着。她又回到了他身边。他蓝色的眼睛为她放光,又为她所迷惑,他的脸庞充满生机,头发已是乱蓬蓬的一团了。她靠近他,靠近这具黑衣裹着的高度紧张的身躯,把手搭到他的胳膊上。他还是纹丝不动。她那深藏着记忆的目光掩盖不住她的激情,目光深处透着本能的炽热,抗拒着他,也吸引着他。他艰难地呼吸着,发根下浸出了汗水。“你要娶我吗?”她语调缓慢、迟疑地问。他真怕自己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说:“我要。”
她又激起了他的情感。她的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臂膀上,微微前倾,作出一个奇特的、本能的拥抱动作,一张嘴巴就堵了上来。这嘴巴丑得可爱,他真受不了。他自己的嘴巴印在她的唇上。渐渐产生了反响,力量与热情在这里汇合了,他似乎感到她在冲击他。他受不了,挪开自己的嘴巴时,他已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了,只有那双蓝眼睛还透出专注的神态,而她的眼睛则是在冲着黑黝黝的苍穹微笑着。她慢慢移开了自己的身子。他要离开这里,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他拿不准该不该走时,她却离开了他。他一气之下作出了决定。“我明天来对牧师讲,”他说着拿起了帽子。她毫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深邃的目光中没有表示出答案。“那样行不行?”“好吧。”她答应了,但那只算回音,不是句子,也没什么意思。
“晚安。”“晚安。”他离开了她,她仍然毫无表情地站着。然后她为牧师摆好茶盘。由于要用桌子,她把水仙花放到旁边的饭橱上,看也没看一眼。不过,花儿的清凉气息触到她手上,余香弥漫了好一阵子。他们互相都是陌生的,永远会陌生,而激情对他是巨大的折磨。亲昵、拥抱、陌生的接触!受不了,他不忍心去接近她,去感受他们之间那陌生的情分。他一头钻进狂风中去。天上云絮纷纷,月光流泻着。有时,高高的月亮闪着银光掠过晴朗的云隙,有时又被闪着绛紫光圈的云朵吞没。忽而一片云、一片阴影;忽而又一道银光,像一缕蒸汽。整个天空上云海翻腾,黑暗与光明交替着,紫色的巨大晕圈与蒸腾着的月光交相晖映。一会儿月亮露了出来,如水的强烈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会儿又钻进云絮中去藏身。